过了一个多月,这日,慕容辞忧正在营里,跟着一众将士练习反手甩剑,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,可他正练的起劲,不曾回头。
直到马蹄声渐近了,宋仁远喊他:“忧儿!快看!”
慕容辞忧这才有些好奇的回头去看,竟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眼前的大马上,是父亲!
慕容辞忧满心惊喜的跑过去,李季翻身跳下那马,一把抱住他看了又看,才笑道:“忧儿长高了!”
慕容辞忧帮父亲解开沾满尘土的披风,余光却看着父亲鬓边的几缕白发,他不禁心疼起来。
两人正说着,宋仁远也走到跟前,笑着:“走,我们去营帐里歇歇!”
几人进了营帐,宋仁远忙给李季倒了水,李季三两口喝了,宋仁远又倒了一碗,李季接着却不喝了,只定定的看着他。
宋仁远忙问:“怎么?此去不顺利?”
李季摇摇头轻声道:“还算顺利,我见到了忧儿的舅父,和他一起埋了婉儿的青丝......”
舅父?娘亲的青丝?慕容辞忧终于明白了父亲来敦煌郡的用意,一想起娘亲他的眼眶就红了,却不好意思哭,只低着头看着脚尖......
宋仁远察觉了慕容辞忧的难过,忙朝李季摇摇头,李季却看着慕容辞忧,沉声道:“忧儿,你长大了,爹爹有些事要讲与你了!”
眼见父亲神色严肃,慕容辞忧忽然紧张起来。
李季灌了那碗茶水,才缓缓道:“今日你练剑的地方,十五年前还是西凉的旧都,那时我还是羽兵营的副统领,奉命去接契丹公主来兴都和亲。”
李季顿了一下,脑海里回想起久远的记忆。
“谁知,公主在册封那日刺伤了皇上,被抓进诏狱监斩,在你仁远伯伯的帮助下,我在刑台上救下了公主,后来我们一起去了江南生活......”
慕容辞忧听得目瞪口呆,却立刻明白了,父亲所说的公主就是自己的娘亲,他脑海里忽的闪现出几个碎片——
爹爹和娘亲平日里只唤他“忧儿”,可只有一家人时,爹爹却会告诉他,他姓慕容......
他十二岁生日时,娘亲在他胸口刺了青,又叮嘱他:“这是族里的图腾,万万不可抹掉!”
先前慕容辞忧对这些“怪事”总有疑问,爹爹娘亲却不答他,现在想来一切都能说通了。
只是爹爹与娘亲如此离奇曲折的经历,慕容辞忧一时还接受不了,他只看着父亲出神......
看着慕容辞忧有些失神又忧伤的眼睛,李季轻叹一声:“婉儿有个心愿,希望能回去看看她的家,爹爹一定要帮她实现......”
慕容辞忧再也忍不住了,扯着袖子捂住眼睛,小声的呜咽起来,李季一把抱住他,也哽咽起来......
宋仁远上前环住两人,拍着他们的肩膀安慰着:“慕容公主魂归故里,她的在天之灵一定希望你们过的幸福!”
闻言,李季扯出一个难看的笑,朝宋仁远点点头,他松开慕容辞忧,拉着宋仁远来到沙盘前。
“这次我去契丹有很多收获”,说着,李季拿起一面契丹的黑旗,插在敦煌郡北面,宋仁远凝神细看着。
“情报说的不错,敦煌郡以北约一百里的地方,便是契丹的流地,那里环境苦寒水草稀薄,慕容明烨被阿元明软禁在这里放羊”。
“看管的人多吗?”宋仁远忙问。
“不多,大约有三四十人......”李季看着沙盘上的小旗,回忆起那日与慕容明烨的夜谈。
那日,李季远远就看到一座石山,一对照地图便知距离那流地不远了,便绑了马只身前往高处的石山上。
透过琉璃镜,李季看见十几顶破旧的毡帐,再拉长镜筒,便清晰的看见,一群灰白的羊正在不远处啃着什么,只是那地上的草实在太稀疏了,羊群一走过去,便只剩黑褐色的土地了。
羊群后跟着几个男人,只是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是一样的灰黑色,李季一时分辨不出谁才是真正的慕容明烨。
就在这时,几个骑马的人啸叫着奔来,即便还没到跟前,羊群后的几个男人便恭敬的跪在一旁,只有一个身材瘦弱的男人,满脸惊恐的狂奔起来。
只是他瘦弱的双腿怎么跑得过健硕的马蹄,不一会便被那群人追上了,狂飞的鞭子甩在那男人身上,他疼的四处躲闪,却是无事于补。
那男人被抽打的摔在地上,只好蜷缩着抱着脑袋,那马背上的人玩了一会觉得无趣又调转了方向。
地上的男人艰难的站起来,跌跌撞撞的朝着跑远被冲散的羊群
这下,李季终于确定了那男人就是慕容明烨了。
直到天幕沉沉,李季才看见慕容明烨一瘸一拐的赶着羊群回到营地,两个昏睡的守营侍卫也被吵醒了,他们骂骂咧咧的踢踹着慕容明烨......
慕容明烨对此早已习惯,只是趁那两个侍卫换手之际,匆匆忙忙的跑进羊群中,被那群羊挤进羊圈里......
又等了一会,待四处平静了些,李季才悄悄潜进羊圈,谁知,刚走到中间,卧倒一片的羊群就躁动起来。
迷迷糊糊的慕容明烨只甩着鞭子乱抽一气,忽的,他的鞭子似乎被什么东西挂住了,拽也拽不动,他只好起身检查,却被李季一把捂住嘴巴。
慕容明烨彻底清醒过来,刚想反击,却听到一声极轻的声音:“别叫,是婉儿公主叫我来的!”
说着,李季就松开手,取下脖颈上的天珠递给他,一拿到那温热的天珠,慕容明烨就呆住了。
黑暗中,他仔仔细细的摸了一会,才惊觉那珠子上的花纹是自己无比熟悉又思念的!
慕容明烨忙手上用劲,猛地一掰,竟摸到那天珠里藏着的几缕青丝,他顿时红了眼眶,反手揪住李季的脖领质问着:“为什么杀了我姐姐!”
李季也红着眼,自责道:“对不起,我带走她,却没照顾好她......”
闻言,慕容明烨愣了一下,他举起的拳头最终还是放下了,只颓唐的坐在那里,将那天珠放在额头上,泪水却止不住的流下来......
“婉儿,很想看看你们,却不能回来,如今我来这里安葬她的魂灵......”
闻言,慕容明烨终于止了哭,小声道:“跟我走!”,说着,他就猫着腰溜到羊圈的角落里,又猛地抓住一根木桩往上一提,那木桩松动之际,下面露出一片空地。
李季帮他抓着那木桩,慕容明烨率先钻过去,又抓了木桩换李季出来,之后慕容明烨又将那木桩埋好,虚虚的盖了一层浮土,才带着李季朝不远处的石山跑去。
两人爬上山顶,慕容明烨扯着衣摆撕了一块布条,将姐姐的青丝放在里面细细包好,又挖了一个小洞,将那小包放进去,才抬头看看黑压压的天空,喃喃自语着。
“姐姐,你最喜欢草原的太阳了,今日弟弟将你埋在这里,希望你的魂灵日日看见明媚的阳光!”
闻言,李季再也忍不住,他跪在一旁难过的哭出声来。
慕容明烨却将那天珠重新合好,戴在李季的脖颈上:“谢谢你救了姐姐,这天珠是我慕容家的传家宝贝,只能传给最亲近的人,姐姐把这天珠给了你,一定是很倾心于你了!”
说罢,慕容明烨抓起一旁的沙土盖在那洞上,李季也抓了几块石头埋住那布条。
做完这一切,李季轻声劝着:“跟我走吧!”
慕容明烨摇摇头:“我不能走!我走了,便没有人能杀死阿元明,给父王和姐姐报仇了!”
“那年,父王眼见不敌霍家军,又见水草将尽,便撤了兵一心携众迁徙,可阿元明不知从哪里弄到许多盐铁,还鼓动一众首领逼我父王再战,父王迫不得已上了战场,再回来时便昏迷不醒,一入夜里就没了气息......”
往事历历在目,慕容明烨说起来,却恨的只咬牙!
“还不等我和姐姐安葬父王,阿元明便闯进营帐绑了我,又逼姐姐和亲,再后来,我却听到姐姐在兴都被启和皇帝定罪,又被劫走生死未卜的事!”
“我哀求阿元明去找姐姐,他却说,只要我乖乖听话,姐姐就会没事的,所以不论他如何虐待殴打我,我都忍着,只为了见姐姐一面......\&
\&可如今看来,一切都是他的谎言!若不是他,我也不会家破人亡,我若不报仇,便不能为人了!”慕容明烨浑身颤抖起来。
“你有多少兵马?”李季却担心起来。
“不需要一兵一卒,我自己也可以!阿元明早在一个月前就送了信来,让我下月十五回契丹部落,一起祭奠我父王。”
“呸,人面兽心的东西,他不过是算着我下月便弱冠了,终于不用再顾及什么祖训,能光明正大的杀我了,可是我不怕,我就是死也会拉他一起的!”
闻言,李季心里一惊,他还想再劝,却见慕容明烨眼里都是决绝。
“对了,阿元明似乎从西域更远处的国家,得了一批厉害的火器!你们最好早做打算......”
说罢,慕容明烨便不再看李季了,只站起身朝羊圈走去,他单薄的破衣被夜风吹的呼呼作响,可步子却始终坚定!
营帐里,李季将自己与慕容明烨的对话,原原本本的说了,宋仁远一听立刻皱紧眉头:“火器?”
“嗯!似乎是一种比打炮小些的轻便武器,具体的慕容明烨也没见过。”
“我早就猜到契丹近一年不来袭扰一定有情况,原来是得了利器想要干大事!”
“我们的火器有多少?”
“敦煌郡的火器并不多,只有二十几架打炮,其他的火器多数都在沿海架着......”
“若是任由契丹发展下去,必然酿成大祸,等他们再袭,冷热一碰极有可能招架不住,一定要将沿海的打炮调些过来!”
“好!我这就进兴都上报皇上”,宋仁远说着,就要冲出营帐。
李季一把拉住他劝道:“上半年的军饷刚发下去,恐怕......”闻言,宋仁远愣住了,是啊刚发了军饷,又去要火器,即便开了口也不会被准许的......
“你先别急,慕容明烨说的事虽然重要却不紧急,毕竟,阿元明虽握了实权,还没有正式登位,他一时半刻不会带兵来的!”
宋仁远虽有些忧心,却觉得李季说的不无道理,一抬头就见李季撑着沙盘站不稳了,他一把扶住李季忙劝道。
“快回府里歇息吧,这里什么也没有睡不舒坦......”
李季也不推脱,只道:“好!我回去休息,你不必挂念我,训练的时候千万小心些,,不为自己也要想想媛娘和泽儿!”
说罢,便拍拍宋仁远的肩膀,带着慕容辞忧出去了。
两人骑马回到宋府,刚走到院里,就见一个孩子蹲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。
见到两人,那孩子猛地站起来,又一瘸一拐的走上前,她激动的有些哆嗦,话也说不清楚了:“多...多谢大人的救命之恩!”
说着就要跪到地上给李季磕头,李季虽然对眼前的女娃没什么印象,可还是眼疾手快的扶着她的袖子。
“你?你是......”
慕容辞忧忙提醒他:“父亲,这是我们在沙漠里带回来的那个孩子!”
闻言,李季恍然明白过来,忙关怀着:“呀!孩子,你好些了吗?”
明明是自己引狼入室,那些胡匪,可他们却不怪罪自己,梦溪心里愧疚极了,再抬头却是满眼含泪:“好...好多了,多谢大人!”
“孩子别怕!往后你就安心住在这里,宋将军会托人好好照顾你的!”
梦溪含着泪点点头。
“好孩子,那你在这里休息,我们先去忙了”,说罢,李季就拉着慕容辞忧朝一旁的客房走去。
一关上门,李季便对慕容辞忧道:“忧儿,我们今晚就出发,去兴都!”
这样的想法,是李季见过慕容明烨后便有了的,他想了一路,眼见契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,若是不及早防备,终有一天要吃亏。
可李季又知道,宋仁远守这敦煌郡守的多么不容易,就连军饷也是写了不知多少书信才迟迟求来的,若是为契丹火器这样长远而没有准信的事,再进京求援便实在不可能了。
李季想了许久,忽然想起曹东,听说他现在已经做了大官,若是让他给皇上吹吹耳旁风,兴许还有机会!
眼见父亲凝眸想着什么,慕容辞却半信半疑着:“兴都?是泽儿哥哥他们家吗?”
“嗯!不过我们不能再去麻烦他们了......”李季沉声嘱咐着慕容辞忧。
闻言,慕容辞忧还有些疑惑,正想再问,却见父亲已经匆匆的收着行囊。
两人本就没有多少东西,一会功夫便整理好了,李季写了一封信,可思索再三还是在蜡烛上焚了,也不等宋仁远回来,便带着慕容辞忧匆匆走了。
一路上不知翻了多少沙梁,路过多少胡杨,好在有了上次的经验,又一心想着去见宋济泽,慕容辞忧并不觉得累。
直到脚下的细沙越来越少,眼前连绵的石山越来越多,慕容辞忧才惊觉已经离敦煌郡很远了。
又走了几个月,李季终于带着慕容辞忧来到了兴都。
城门前,眼看入城的队伍实在冗长,李季干脆带着慕容辞忧在护城林里休息。
可第一次来兴都城的慕容辞忧哪里坐得住,他远远看见城墙上贴着许多告令,好奇下,跟父亲打了招呼,便跑到跟前看热闹。
慕容辞忧从上至下看的仔细,忽然在那城墙根处,发现了一张缺了角的通缉令,那令上的字早已模糊不清,只有那人像还依稀有个轮廓。
等等!若是父亲刮了胡子,染了青丝,便与那通缉令上的一模一样了!
慕容辞忧看的心里一惊,忙跑到父亲身边,压低了声音道:“父亲,城墙上的通缉令上还有你的画像!”
闻言,李季愣了一下,他没想到十五年过去了,那通缉令还在,看来这兴都城里有个执着捉拿他的人......
“不如,我们绕过去吧!”慕容辞忧忙提议道。
“忧儿,你听我说,一会排队的时候我们分开入城,入城后你直接去北街张家巷子找一个婆婆,你将这些银子给那婆婆,说是敦煌郡的张教头让你送来的,麻烦她留你在家里歇两个晚上!”
“不!我要跟着父亲!”
“忧儿,你舅父说的事关乎兴都的安危,即便卧是带罪之身,也决不能置之不理,你在婆婆家等我,我办了事就来接你!”说罢,李季推了慕容辞忧一把,一抬下巴,示意他先走。
见状,慕容辞忧知道没有回转的余地了,他只好一步三回头的先去排队入城。
排了许久终于入城了,慕容辞忧却不离开,只躲在墙角小心看着,直到看到父亲也顺利入城,才转身去了北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