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道上,那黑马犹如一道闪电疾驰起来。
夜风清冷,慕容辞忧被冻僵的身子,几乎被那快马颠的散了架,他咬牙忍着。
过了许久,才终于看到一片火光,走的近了,才惊觉那火光下竟笼着一大片牙帐。
黑马直跑到最中间的宽大牙帐前才停下。守在帐前的侍卫看清来人,忙掀开帘帐,那阖苏公子拉着慕容辞忧进去。
刚一进去,温暖的热气便围住了慕容辞忧,他深吸一口气,鼻尖便缠上一股复杂的气息,似乎是酒香混杂着皮革和烟草的味道......
仔细看去,脚下的绣花毡毯铺了满屋,中央摆着一张铺满狐裘狼皮的高椅,四周井然有序的摆着红漆彩绘矮腿木桌,桌上摆着金丝嵌宝酒杯......
慕容辞忧有些惊诧:穷山恶水之地竟有如此奢华的牙帐?如果不是一味享受生活的败家子,便只有一种可能了......
想到这,慕容辞忧用余光瞄了那阖苏公子几眼。
那阖苏公子也察觉到慕容辞忧的目光,转头看他一眼,又要拉他往前走。
可脚腕上的剧痛,让慕容辞忧再也坚持不住,他身形一歪倒在地上,好在有那阖苏公子扶着,才不至于摔的太惨。
眼见慕容辞忧疼的皱紧眉头,那阖苏公子忙跑到那高椅旁,打开一个木箱,从里面抱着一堆东西跑过来......
那阖苏公子将怀里的药瓶、刮骨刀、绷带放在一旁,又跪在慕容辞忧身边,慢慢帮他脱掉靴子。
即便那阖苏公子手上的动作极轻,可慕容辞忧还是疼的直冒冷汗,他清晰的感觉到,脚腕上的血肉已和靴子粘为一体,每扯动一分,那皮肉就掉下来一点......
慕容辞忧疼的握紧了拳头,可还是没忍住轻叫了一声。
闻声,守在帐外的侍卫回头去看,隔着帘帐,隐约看到一团剪影,好像某种奇怪的姿势,他连忙转过脸去不敢再看了......
那阖苏公子见慕容辞忧疼的浑身发抖,也停住了手,四处翻找起能用的工具......
就在这时,牙帐外响起一阵马蹄声,透过帘帐,慕容辞忧隐约看到许多人站在帐前,他意识到是宋济泽他们到了......
果然,帐外响起一声恭敬的问讯,那阖苏公子一心翻找着趁手的器具,极不耐烦的回了一句,帐外的人便不敢言语了,只呆呆的等着......
慕容辞忧既不想让宋济泽吹冷风,又不想他醒来时看到自己的伤口,于是心一横,一把扯起披风紧紧咬住,又猛地拽掉了脚上的靴子,大块皮肉连着靴子,被他生生扯了下来......
剧烈的疼痛让慕容辞忧忍不住呻吟起来,那阖苏公子吓了一跳,忙钳住他的手......
就在这时,帐外响起一阵喧闹,帘帐忽然抖动一下,从缝隙闪过一抹白影,似乎有什么人要闯进来......
但随着更猛烈的打击声响起,那人似乎被制止了,外面再次陷入一片安静......
这时,那阖苏公子才冷冷的说了几句,帐外的人便一齐离开了。
慕容辞忧顾不上鲜血淋漓的伤口,冷声质问着那阖苏公子:“你要对他们做什么?”
那阖苏公子一边给他上着金创伤药,一边笑着:“能做什么?当然是作乐了......”
看那阖苏公子脸上一派得意的神情,慕容辞忧眼底升起一片愠怒,他猛地抢过一旁的刮骨刀,朝那阖苏公子刺去。
那阖苏公子往后一倒,极灵活的闪开了,只有瓶子里的金创药撒了一地。
慕容辞忧还想再刺,可脚疼的无法挪动半步,他甩腕一扔,刮骨刀便直冲那阖苏公子飞去。
只是慕容辞忧浑身疼的厉害,哪里还有什么力气,那刮骨刀只飞了一会便偏离了方向,直直的掉在地上。
那阖苏公子用脚尖抵住那刮骨刀的刀柄,用力往上一挑,那刀便飞到半空,他一把抓住刀柄,用力一甩,只听咚的一声,那刀精准的扎在了高椅旁的木箱上。
慕容辞忧知道这是一种无声的威胁,他低头看着毡毯上洇开的血渍,思考着对策......
毫无头绪之际,那阖苏公子却率先闪到慕容辞忧身边,极麻利的扯了绷带绑了他的手脚。
“今日,你们帮了我的大忙,明日我请你们看戏”。
你们?慕容辞忧敏锐的察觉到什么,补充道:“我们所有人都可以陪你看戏。”
眼见慕容辞忧如此机敏,那阖苏公子笑的更灿烂了:“好啊,这场大戏要宋丞相醒着一起看才有意思”。
慕容辞忧总觉得这句话说的有些奇怪,却隐隐为今晚众人能保住性命而庆幸。
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,饥饿、疼痛、忧心便加倍涌来,慕容辞忧浑身瘫软起来,昏昏沉沉的倒下去......
在一片漆黑的混沌中,慕容辞忧一遍遍叫着心底的那个名字,可始终无人应他......
不知昏睡了多久,直到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将慕容辞忧惊醒。
一睁眼,慕容辞忧就看到铺天盖地的红色,他吓了一跳,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醉春楼。
正思索着,一个极慵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:“醒了?”
慕容辞忧一转头,就看到那阖苏公子正斜倚在锦枕上看着自己,他身上的红色里衣,也被他健硕的胸肌撑起,衣襟处露出些许黝黑的肌肉,红黑交映中显出一派粗犷的豪气.....
慕容辞忧忙低头看看自己,却见自己缠满绷带的身体,也被套进一件红色里衣中。
只是那里衣对慕容辞忧这具单薄的身体而言,实在有些太大了,他根本撑不住起来,以至于大半的胸膛都露在外面。
慕容辞忧想伸手拢住领口,可双手却被那长长的袖子裹着,探了半天也没找到袖口。
那阖苏公子轻笑一下,对着帐外喊了一句,便坐直了身子帮他。
帐帘掀开的瞬间,一股凉意也涌了进来。
慕容辞忧隐隐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飘进来,忙起身去看,竟是阿毅和梦溪搀着宋济泽进来了。
慕容辞忧有些惊喜,只是四目相对的瞬间,却看到宋济泽正死死盯着自己,他覆了一层薄冰的眼神,看的慕容辞忧不禁打了个寒颤。
宋济泽猛烈的咳嗽起来,阿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看着不远处的奇怪场面,顿时惊诧的说不出话来:“你...你们?”
慕容辞忧这才反应过来,他和那阖苏公子还躺在一起......他忽然慌张起来,极力的解释着:“我...我们没有......”
话到嘴边却说不利落,慕容辞忧抬眼去看宋济泽,却见宋济泽不再看他了,脸上一片冷漠疏离......
慕容辞忧顿时愣住了,顿时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些多余和可笑,仔细想来,宋济泽与自己上一世是仇敌,这一世是陌生人......
慕容辞忧无力的低下头,不再言语了。
“宋丞相,你不知道我为了这傩戏准备了多久,如今终于等到你了,这戏才能开场”。
那阖苏公子阴阳怪气的笑起来,又一挥手,一旁的红衣侍卫便猛地扯开站着的三人,阿毅和梦溪还挣扎要去扶宋济泽,却被那些侍卫拽着胳膊拖走了。
脸色苍白的宋济泽努力稳住身形,一旁的红衣侍卫抓着他,将他按在北边角落的矮凳上。
那阖苏公子又一拍手,牙帐外涌进来更多的红衣侍卫。
所有都井井有条的忙碌着,有人给慕容辞忧套上了厚实的狼皮袄子,扶他坐到南边角落的矮凳上;有的给那阖苏公子换着衣服;有的搬走了那张不算宽敞的木床;有的在立柱间支起两块幕布......
不消片刻,周围的东西便被搬空了,牙帐里顿时空旷起来,只是那立柱上悬挂的幕布遮住了那个阖苏公子......
呜呜呜~牛角乐吹了一阵,又响起锣鼓声,咚咚锵锵了好一阵,终于拉开了帷幕。
只见,绣花毡毯上匍匐着一个男人,那袭爬满奇怪图腾的宽袍红衣,将他完全遮掩起来,看不清面容。
忽的,几个穿着黑衣戴着巫鬼面具的男人,从幕布后冲上来,他们团团围住地上那人,夸张的上蹿下跳着。
他们脸上的面具也颤动起来,甚至能看到那乌黑嘴唇外,龇着的雪白獠牙忽上忽下的抖动着。
狂舞了一会,那些黑衣人又猛地拽起地上那人,慕容辞忧这才看清,是个戴着雕花鎏金面具的男人。
又是那阖苏公子!如此隆重的布置,只为了这样怪诞的表演?慕容辞忧不禁皱紧了眉头,思索起他的用意。
正想着,一阵繁密而急促的音乐陡然响起。
慕容辞忧抬眼就看到,那群黑衣人竟抽出弯刀,抵在那阖苏公子的脖子上,慕容辞忧一时有些分不清楚,到底是表演还是叛乱了......
那阖苏公子反抗起来,他左突右击着想要甩开那些黑衣人,却还是被抓住按在地上,乐曲立刻变的哀戚婉转起来,如泣似诉。
那阖苏公子突然趴到地上不动了,幕布却被拉的合拢起来,只隐隐看到后面飘出股股云烟。
这一路,慕容辞忧早被这什么迷烟、药散伤的不轻,他下意识的捂住口鼻,抬眸去看宋济泽,却见他一脸淡然。
哗啦一声,原本拉着的帷幕被猛地拽到地上,露出一片白色纱布,慕容辞忧只看了一眼,就愣住了,连眼里也氤氲起一片水汽......
他竟然在那纱布上看到了“幻化寺”三个大字......
再睁眼,却看见那阖苏公子盘腿坐在地上,敲着木鱼。
咚咚的声音并不大,可震的慕容辞忧脑袋嗡嗡作响,他直勾勾的看着那阖苏公子,先前那种隐隐觉得相似的感觉更强烈了......
正在慕容辞忧一遍遍想着是哪个故人时,那阖苏公子一抬手,摘掉了脸上的雕花鎏金面具。
慕容辞忧竟看到一张并不陌生的脸——完颜黎阳?
红衣披风、黑色大马、棕色头发......他早该想到的,只是一心顾着宋济泽的伤势,才乱了阵脚,忽略了这些再明显不过的痕迹......
慕容辞忧定定的看着前面的舞台,只见,完颜黎阳猛地甩开木鱼,敞开衣衫,露出伤痕累累的结实胸膛,他甩着袖子左摆右摇的跳起来,边跳还边唱起来。
“秣马厉兵,踏平四方;立我弯刀,荡伐九州;天授吾权,称王使然,与子同袍,共享盛世......”
词虽不同,但曲调却与他还是质子时,进献给祖先帝的战舞极为相似。
说起来,他们第一次相遇时,完颜黎阳也跳着这舞,不过那时却没有这般闲情雅致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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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日,棠不苦缓缓睁开眼睛,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素雅的帘帐,自己是怎么从河边回来的?宋济泽怎么样?阿彤姐姐和阿云怎么样?
无数问题让棠不苦清醒过来,刚想撑着身子坐起来,一歪头却看见床边趴着个人。
棠不苦静静地凝视着那片熟悉的白色,竟看的入了神。
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,落在宋济泽的脸上,他平日里的冷淡疏离也被柔和的阳光融化了,只剩下一片温柔的缱绻。
棠不苦痴痴地看着,宋济泽浓密如扇的睫毛,随着恬静均匀的呼吸而轻轻抖动时,他的心尖也颤动起来
忽的,一阵微风吹开了窗棂,棠不苦轻轻扯过被角给宋济泽盖上。
这轻微的动作似乎惊动了宋济泽,他依旧趴着,眼睛也没睁开,可手上却下意识的帮棠不苦揉捏起胳膊来。
棠不苦一时之间愣住了,难道这么多天,宋济泽都是这样守着自己的?
感动,疑惑,惊讶......许多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张密实的大网,罩在棠不苦身上,他被压的喘过气来,忍不住咳嗽起来。
担心自己惊扰了宋济泽,棠不苦急忙捂住嘴转过脸去。
可宋济泽还是被惊醒了,猛地清醒过来,轻轻拍着棠不苦的胸口帮他顺气。
棠不苦再也无法假装视而不见了,于是缓缓睁开眼睛,咧出一个难看的笑,宋济泽一时没反应过来,手也顿在棠不苦的胸口上。
“谢谢你”,棠不苦笑起来,这声感谢让宋济泽回过神来,连忙缩回手,淡淡道:“不必客气。”
“你有没有伤到哪里?”棠不苦极力压住心里的担忧,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。
“没有”。
“不知道阿彤姐姐和阿云怎么样?”棠不苦低了头,小声嘟囔一句。
“他们都没事......”,宋济泽说着,又看了棠不苦一眼。
正说着,响起一阵敲门声,“公子?公子?”宋良小声的叫着。
“进来吧”,宋济泽应了一声。
嘎吱一声,宋良端着两只汤碗进来,见棠不苦已经睁开了眼睛,也激动起来:“啊,棠公子,你终于醒了......”说着,就高兴的小跑到床边。
宋济泽扶着棠不苦倚着枕头半坐起来,又极熟练的端过一只瓷碗,细细的吹凉了,才舀起一勺递到棠不苦嘴边。
看着勺里乌黑的汤水,棠不苦知道,一定是比上次念慈送来的汤药还要苦涩的,可他还是毫不迟疑的低头去喝。
汤药滑进喉咙,棠不苦微微皱了皱眉,抬眼却看到宋济泽正看着自己,目光是温柔的关心,他心底涌起一种奇怪感觉,竟冲淡了舌尖的苦涩。
宋良忙劝道:“公子,我来喂棠公子吧,你的药快要凉透了......”
闻言,棠不苦忙伸手接过汤碗,咕咚咕咚几口便全部喝完了,见状,宋济泽这才端了自己的汤药喝了。
可是喝的太快,汤药的苦涩从喉咙溢满整个嘴巴,棠不苦不由的皱紧了眉头。
“棠公子,吃些娘子饼吧”,宋良说着就从一旁的桌子上,拿来一个纸包。
棠不苦一看,那纸包里竟躺着几块娘子饼,有些惊讶:“这是哪里来 的?”
“是公子去找......”,宋良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宋济泽几声突兀的咳嗽打断了,宋良立刻明白过来,忙闭了口。
棠不苦隐隐觉得宋济泽在隐瞒什么,可看他只是专心喝着汤药,不愿多说什么。
棠不苦也不再问,只拿过一块娘子饼填进嘴里,绵密的香甜顿时掩盖了满嘴的苦涩。
宋良见两位公子的精神都恢复了些,也愉快起来,连带着话也多了:“棠公子,你大清早的去那河边干什么?”
宋良这一问,棠不苦慌张起来,他把娘子饼全部塞进嘴里,慌张的四处搜寻起来,可摸索了半天都不见那块手帕......
他有些气恼自己的粗心大意,连嘴里的糕点也忘了,以至于被噎的连连咳嗽起来。
见状,宋良忙倒了茶水递过去:“慢点慢点......”
趁着接茶杯的功夫,棠不苦小声问着:“宋良,你有没有看到一块手帕,绣着蝴蝶的那种......”
闻言,宋良愣了一下,心里忍不住嘀咕起来:蝴蝶手帕?自家公子倒是有块绣着蝶恋花的手帕。
可只一瞬,宋良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,毕竟那块手帕是夫人留给自己公子的,自家公子向来无比珍重它,总是亲自清洗和保管,又怎么可能借给一个仅有几面之缘,且矛盾重重的陌生人呢?
想到这,宋良诚实道:“除了我家公子的,没有见过其他的了,怎么?棠公子的手帕丢了?”
眼见,宋济泽朝两人望过来,棠不苦生怕他发现什么端倪,连忙不说话了......
眼见,两位公子都喝完了汤药,宋良便端起托盘:“两位公子好好休息,念慈法师也快诵完晨经了,我去小法堂等他”,说着就出去了。
屋里重回静谧,宋济泽坐回椅子上默默看起经书来。
棠不苦倚着枕头,不动声色的四处翻找着,可是找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到那块罗帕。
棠不苦看看宋济泽,又想寻问,又想解释,可最后都欲言又止。
若是宋济泽知道自己将那块手帕弄丢了,一定会责怪自己的......棠不苦惆怅起来。
着急中,棠不苦只觉得度日如年,过了一会,却浑身昏沉起来,想来是汤药起了效果,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......
“哎?棠公子刚才还醒着,怎么又睡着了?”
棠不苦耳边响起宋良的声音,他清醒过来,刚想睁眼,又听到念慈的声音。
“嘘,小声点,让他再睡会吧......”,念慈小声说着,棠不苦有意吓唬一下他,于是还闭着眼睛装作睡着的样子。
“棠不苦早晨真的醒了吗?”念慈帮他掖了掖被子,轻声问着。
“真的!我保证!我家公子还喂他喝了汤药”,宋良信誓旦旦的保证的。
“谢谢你们,宋公子真是顶好的人”,念慈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。
“那可不?我家公子上次为了帮你喂那些小鸳鸯,还得了一脸的湿热”,宋良忍不住抱怨起往事来。
“啊?”念慈惊疑的瞪大了眼睛。
“哎,可是你们竟然冤枉我们吃了那些鸳鸯,我家公子又闷着不解释,还真是有苦说不出......”,宋良哀叹起来。
“对不起,等棠不苦醒了,我们一起去跟宋公子道歉”,念慈急忙道。
“哎!千万别,我家公子要是知道我告诉你们了,一定会生我的气的”,宋良赶忙劝念慈。
“况且,我家公子做的可不止这一件事呢,那桌上的娘子饼也是公子去找其他公子借的”,宋良努努鼻子提醒念慈去看。
念慈看着桌上的纸包,眼里泛出泪花来。
眼见念慈要哭出声来,宋良忙拉住他:“别哭,别哭,一会把棠公子吵醒了”,说着,就拉着念慈出去了。
床上,棠不苦一睁眼,早已积蓄许久的眼泪,便一股脑涌出来,流进嘴里。
苦咸酸涩中,他分不清是悔恨自己误会了宋济泽,还是感动于一向高傲的宋济泽为了自己,去请求别人的帮助,亦或者是面对那些世家子弟时,他坚定的站在自己身边......
泪水直流到胸口,棠不苦才反应过来,他自诩是念慈的哥哥,一向表现的很坚强的,可眼下却......
棠不苦心里隐隐生出个念头——不能跟宋济泽走的再近了。
他知道还有一个月,所有世家子弟完成了祈福就会返回兴都了,到那时,两人便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,又何必给自己寻些无解的羁绊?
棠不苦正苦闷的想着,宋济泽推门进来,他连忙一把抹了泪转过身去闭着眼。
忽的,棠不苦只觉肩头一暖,被子被提着盖在自己身上,他微微一颤还是咬着牙没有睁开眼睛。
后来再不曾听到宋济泽开门出去的声音,棠不苦也僵硬的躺着,直到屋里一点点暗下去,宋济泽又关了窗户燃起蜡烛。
咚咚咚,几声轻微的敲门声响起。
“进来吧”。
“公子快吃些斋饭吧”,是宋良的声音。
“嗯,先放着吧”,宋济泽淡淡的应着。
“公子,饭放凉了吃了胃疼,不如先叫醒棠公子,你们一起吃了再休息?”宋良也注意到棠不苦还侧睡着,于是建议道。
“嗯”,宋济泽来到床边,轻声喊起来:“棠...棠不苦?醒醒......”
棠不苦本就一直醒着,被宋济泽温柔的语气一哄,便再也装不下去,只好坐起来,可脸色却难看的质问着:“叫什么?我正睡着......”
闻言,宋济泽和宋良都愣住了,宋良连忙上前解释:“棠公子,不是有意打扰你的,这饭凉了就不好吃了......”
宋济泽却一言不发的坐回椅子上,静静的吃起饭来。
棠不苦知道自己的语气伤着宋济泽,他垂下眼眸不敢再看,可心底却有个声音告诉他。
你做的对,就是要这样做,还要变本加厉的这样做,只有这样,离开时才不会那么痛......
“我不想和你们一起吃!”棠不苦说着,就扯起床上的衣服胡乱套了,朝门外走去。
眼见,棠不苦一睡醒就变了个人,宋良疑惑起来:“棠公子,这...这是怎么了?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”
棠不苦一言不发的走了,只走了两步,双腿就忍不住颤抖起来,那日被那些侍卫踢打的猛烈,也不知昏睡了几日,全身还是疼的厉害。
棠不苦不想让宋济泽察觉出异样,于是咬着牙走着,好在又走了几步,就看到了念慈,他忙招招手。
念慈见棠不苦艰难的走着,忙小跑到他身边,扶住他:“你怎么起来了?要去茅房吗?”
棠不苦苦笑起来:“还没吃饭呢,去什么茅房?”
“哎?宋良不是帮你端来了吗?”念慈也疑惑起来。
“快走吧,一会斋堂连剩饭也没有了”,棠不苦也不解释,只是催促着,念慈只好扶着他一步一挪的走到斋堂。
斋堂里,念一法师正用长勺,将桶里最后一点热粥刮干净盛到碗里,见棠不苦过来,他用勺柄敲了那个正要端碗的僧人一下:“食多有哪五罪?”
那僧人忙擦擦嘴上的饭渣,双手合十念道:“一者多睡眠,二者多病,三者多淫,四者不能讽诵经,五者多着世间”,念罢,便匆匆走了。
念一法师又用长勺,将那碗粥推到一旁的桌子上。
棠不苦见只有念一法师那有空位,明知道要被他训斥,也只好硬着头皮坐过去。
“见过念一法师”,棠不苦笑着跟念一和尚打着招呼。
念一见他嬉皮笑脸着,脸又拉长了几分:“生着病还嬉皮笑脸的,我看你就是被打的少了......”
棠不苦一时语塞苦笑一下,端起碗喝着热粥,一碗热粥和两个馒头下肚,他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。
“再加个馒头?”棠不苦抬眼就对上念明师兄的目光,他忙摇摇头:“多谢师兄,我已经吃饱了”。
“身体哪里还疼吗?”念明一边收拾着碗筷,一边继续关怀着。
“好多了”,棠不苦笑笑应了,也跟着一起收拾。
不一会儿,几人就收拾好了,念明催他们:“夜里风凉,念慈快扶着棠不苦去休息吧”。
“明天见,师兄”,念慈和棠不苦齐齐同念明告了别,便朝禅房走去。
走了几步,却离西间禅房越来越远,念慈有些奇怪道:“不去西间禅房吗?”
棠不苦愣了一下,直白道:“我睡相不好,惊扰了宋公子那么久,也该还人家个清净”,念慈一听忍不住笑起来。
“去后山看看吧”,棠不苦轻轻说了一句。这一天内,又喜又悲,他总觉得胸口郁结着一团难以抒发的闷气。
念慈一想,反正是自由的禅修时间,于是点点头扶着棠不苦,朝后山走去,走了一阵,两人终于走到半腰,正累的坐在石头上喘着粗气。
忽的,却听到几声隐隐的抽泣。
棠不苦忙拉了念慈循着声音找过去,昏暗的月色下,斑驳的树影笼着几个黑乎乎的人影,他们围成一个紧密的圈,似乎在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......
忽的,那些人猛地朝地上摊成一团的黑影踢踹起来,每一脚都带着十足的力道和恶意。
随着一阵更比一阵猛烈的攻击,那团黑影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,原先的抽泣也变成声凄惨的哭喊,在这寂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刺耳,令人毛骨悚然。
棠不苦刚想冲出去制止他们,却被念慈一把抓住了:“你还伤着,打不过他们的,我们...我们想想办法......”
念慈急的小脸通红,可还是劝着棠不苦,以往他也觉得棠不苦的性子太过桀骜不驯,偶尔念一法师惩罚他,念慈也觉得能让他收收性子是好事。
可自从这些世家子弟来了幻化寺后,眼见着棠不苦受的伤一次比一次严重,念慈不知暗暗的哭了多少回。
如今见棠不苦又要不顾自己生死的见义勇为,念慈害怕起来......
“你不是很会跳吗?那就跳给我们看啊!”一个凶狠的声音响起,棠不苦隐隐听出是那个好事的沈公子的声音。
“是啊!给我们跳,跳不好不准睡觉”,一个声音附和着响起,竟是阿玖的声音,棠不苦心里一动,隐约为那地上的黑影担心起来。
凝眸望去,却见原本摊在地上的黑影缓缓站起来,似乎是个身材不高的孩子。
那孩子摇摇晃晃的跳起来,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疼痛,他几次都差点摔在地上.....
可那些人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,忽的,有人猛地踹向他的腰窝,骂道:“怎么不唱?”
那孩子一个趔趄摔在地上,不知磕到什么,只听咚的一声闷响,那孩子就再也不动弹了......
“妈的,别装死,给我起来继续跳!”那人依旧凶狠的喊着。
他身边一个人忙蹲下身,去探那孩子的鼻息,过了许久才颤颤巍巍道:“公...公子,他...他好像死了......”
“呸,晦气!”那人极不屑的啐了一口唾沫。
“公...公子,这...这怎么交代?”
“怕什么!被我打死是他的荣幸,管理质子的鸿胪少卿是我堂叔,他每年不知道要处理多少这样的意外......”,那人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。
棠不苦再也听不下去,他猛地冲出去,念慈一把没抓住他,好在死死抱住了他的脚,才稍稍拖住了他。
那群人也注意到了棠不苦这边的动静,他们齐齐看过来,只是棠不苦和念慈被树影挡着,他们看不真切。
“谁在那里?”沈晨曦冷冷的喊了一句,他身旁的人已猛地从地上,抄起几个粗壮的树枝,朝棠不苦走去。
“还我命来.....还我命来.....”,一阵极悲戚的哭喊声响起,棠不苦却觉得那声音尽在咫尺,一低头,竟看到念慈压着嗓子鬼叫着......
那群人一听,立刻慌了神,一边抱着头喊着:“厉鬼索命啦”,一边纷纷扔了木棍跑远了。
眼见,终于吓跑了那群人,念慈才终于松了一口气,棠不苦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,两人火急火燎的跑向那个孩子。
果然是个孩子,看着约莫只有八九岁的样子,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昏迷着,额角还紧紧贴在一块冰冷的大石上。
念慈一模那孩子的鼻子,几乎哭出来:“他...他没有呼吸了......”
“快!你去找住持来,我背着他下山”,棠不苦嘱咐念慈一句,就背起地上的孩子,念慈见棠不苦一脸坚决,于是小跑着下山。
黑灯瞎火间,念慈又跑的太快,不知道叮叮咚咚的摔了多少跤......
刚一背上那孩子,他就压的棠不苦背上的伤口生疼,可棠不苦还是咬着牙,一步步的走着。
走了一会,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,棠不苦高兴极了,看来这孩子还有救,他不由的加快了脚步,却听到一阵极细微的声音:“杀...杀了我......”
如此冰冷决绝的话,竟是从一个稚嫩的孩子嘴里说出,棠不苦愣怔的停住了脚步,他隐约猜出,这孩子也许背负了极痛苦的命运......
棠不苦将那孩子轻轻往肩上托了一下,温声到:“别怕,有我守着你,不会有人来杀你的。”
刚跑到山下,就看到一片火光,念慈带着玄心住持赶来了,棠不苦忙将那孩子放在地上。
玄心住持查看了一眼那孩子的伤口,便嘱咐念明:“快抬回禅房,用剃刀剃了他的头发......”
等众人赶到禅房,念明已给那孩子剃好了头发,众人这才看清,不仅是额角,就连头顶也裂开一道血口子......
清理、敷药、缝合、包扎,玄心住持足足忙了个把时辰,才终于放下剪刀。
几乎是同一时间,玄心住持便再也支撑不住,累的喘着粗气,念一法师忙扶着他去休息了,走到门边还不忘回头嘱咐一句。
“念慈早点去休息,明天还有甄考。”
“是”,念慈应着却迟迟不愿离去。
直到众人都走了,禅房里只剩下棠不苦和念慈了,棠不苦憋了许久,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这是谁家的书童?怎么没见过?”
“他不是书童,是突厥送来的质子,好像叫赵黎阳”,念慈叹了一口气。
“啊?”棠不苦惊异起来,“接迎的时候怎么没有见过?”
“他本就是质子,既没有马车也没有坐骑,靠两条腿跟着众世家子弟身后走来的,所以比大家晚到了好几天,那时你正被关着罚抄经书呢”,念慈解释着。
棠不苦突然明白了他刚才那句充满绝望的话,于是气愤起来:“质子也是人!怎么能这么折磨人!”
念慈也哽咽起来,给床上苦命的孩子掖了掖被子。
“你去休息吧,我在这里守着”,棠不苦拍拍念慈的肩膀安慰他。
“你还受着伤,还是我守着吧”,念慈摇摇头。
棠不苦摸摸念慈的小脑袋,笑起来:“你忘了明天还要参加甄考?难道你不想要度牒?”
“可是......”,眼见念慈有些婆婆妈妈的,棠不苦只好把他推了出去:“快去吧,没事的。”
棠不苦关了门,搬来几个蒲团,放在床边的空地上连成一张小床,眼见床上的孩子睡的安稳,他也熄了烛火打起盹来,闭眼的瞬间,他隐约看到门边闪过一个身影......
“咳咳咳~”,一阵咳嗽声将棠不苦惊醒,他猛地睁眼却见天光大亮了,一扭头就看到床上的孩子已经醒来。
棠不苦忙直起在蒲团上躺的东倒西歪的身体,胡乱摸了一把口水,忙问道:“哪里不舒服吗?”
那孩子轻轻的摇摇头,眼见他嘴唇干裂的厉害,棠不苦忙起身去倒水,可僵硬的身体还没完全睡醒,左脚绊着右脚摔在地上。
他尴尬的爬起来,自言自语着:“没事,没事,我去给你倒水哈......”
走到床边,棠不苦又扶着那孩子坐起来,才小心的将水喂给他喝,不知为何,那孩子喝着喝着就流出眼泪来。
棠不苦以为自己弄疼了他,忙道起歉来:“啊,对不起,弄疼你了吗?对不起......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,那孩子又扬起挂满泪珠的小脸,朝他轻轻的笑了一下,这一哭一笑弄的棠不苦也有些迷茫了。
这是,门外响起敲门声:“棠...棠公子?”,似乎是宋良的声音,棠不苦心里一动,忙应着:“我在这里,进来吧......”
嘎吱一声,禅门打开了。
宋良端着托盘立在门边却不进去,只是怯怯的解释着:“是念慈法师让我来的,他忙着准备甄考,实在没有时间......”
棠不苦明白,宋良对自己昨天的无礼还气着,可他心里的秘密绝不能宣之于口,于是温声谢着:“谢谢,麻烦你了”。
闻言,宋良这才端着托盘进去。
棠不苦刚要伸手端过汤碗,却瞥见碗边放着一碟娘子饼,他忽的想起昨天宋良所说的话,忍不住问起来。
“宋良,你实话告诉我,小鸳鸯和娘子饼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这突如其来的问讯让宋良愣住了,他犹豫了片刻,可心里又实在替自家公子觉得委屈,于是回头看看,见四下无人,才捂着嘴小声道。
“棠公子,我对你说实话吧,我家公子自小体弱多病,别说鸳鸯了,就是普通的鸡鸭鹅,我家公子一碰就要起湿疹。那次你被关在阁楼里抄经书,我家公子见念慈法师忧心鸳鸯蛋,不仅帮着孵化,还帮着在后山修建了栅栏,当夜就起了一身的红疹......\&
经宋良这一提醒,棠不苦猛地想起,那天去找宋济泽兴师问罪的时候,他似乎确实戴着面巾,还一直低着头写字,当时自己只以为他的傲慢,现在看来却是自己错怪了他......
“至于娘子饼,我家公子虽然喜欢却不贪嘴,每日最多一块就够了,而这次竟向曹副统领要了这么许多,我猜可能也是听到你说想吃,才去的,他还反复叮嘱我不要告诉你......”
“我服侍公子许多年了,他虽然对谁都很温和友好,可对棠公子这般奋不顾身,连我也是第一次见,棠公子,你昨天实在不该......”
宋良压在心里许久的话,一旦说开了,便如流水般收不住了,可他的话还没说完,却被棠不苦突兀的提醒,打断了:“药...药凉了......”
说着,棠不苦猛地端起粗碗,一饮而尽,他的脸被粗碗挡住了,可手还是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起来......
见状,宋良意识到,自己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,忙闭了嘴......
那床上的少年静静地听着两人谈话,也学着棠不苦的样子,将另一碗汤药喝尽了。
宋良匆匆收了碗,又将那碟娘子饼放在桌上,便告辞了:“棠公子,我先下去了。”
棠不苦怎么也没想到,一向孤傲高冷的宋济泽,竟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,再一想起自己对他的误会,他便心如刀绞,连呼吸也困难起来......
眼见棠不苦紧紧捂着胸口,一副很痛苦的样子,床上的少年慌张起来:“你...你怎么了?”
棠不苦摆摆手,小跑到桌边对着壶嘴猛灌起来,直到冰水从脸上冲过,才终于清醒了些......
他撑着桌子看着上面的水渍,喃喃道:“一个月后就再也不见了......我到底该怎么做?”
想到这,棠不苦又苦恼的瘫坐在椅子上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那床上的少年一直默默地看着棠不苦,听到他的自言自语,那少年心里一动,忍不住轻声接了一句:“可...可是还能再见一个月......”
当局者迷旁观者清,那少年的一句话点醒了棠不苦,是啊,即便此生再不相见,可至少他们还能再相处一个月,宋济泽为自己做了这么多,自己绝不能忘恩负义......
棠不苦的眼里重新恢复了生机,他忙理了理衣衫,一边嘱咐那少年:“你先好好休息”,一边朝门外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