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守府大门的门匾被换成了“大晋大司马府”六字,这牌匾甚至是卫骁从长安特意带回来的。
霍晚绛和孩子们仰头看完门匾更替的仪式后,她叫邹媪和小樱把孩子们带下去玩,自己像条小尾巴似地跟着卫骁进了书房。
“大司马,您一路上辛苦了。”霍晚绛亲手展示了自己高超的茶艺,向卫骁递去一盏暖茶,“最近学会的新方法,您尝尝。”
卫骁接过茶杯,静下心慢慢品味起来。
他虽是武将,可文人雅士擅长的那些,他可一样不差。
在等候他品茗的间隙,霍晚绛已经激动得坐立不住:“太好了,这么多年,您终于在世人面前恢复了自己的本名。”
她其实很想问卫骁许多事,譬如卫骁这次平乱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,譬如霍家结局如何,凌念、阮娘和温峤等人现在又怎么样了……
可卫骁偏偏摆出副不急不躁的架势,等她心底发痒。
她的小动作全被卫骁看在眼里。
他确实有意拖延。
好歹她也是霍姓,他要仔细酝酿该如何开口,将长安城发生的一切尤其是霍家人差不多死得精光的消息告诉她。
她会更恨凌央吗?
可霍家早晚有一这日的,任何人、任何世家、任何诸侯君王都是,只要踏进名为权力的这场角逐,成王败寇是必然下场。
等了半日,卫骁终于轻轻放下杯盏,却对着她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:“从今往后,你不必再忌惮任何事了,外人面前也好私下也罢,尽管叫我向礼。”
霍晚绛咬了咬下唇,偏过头,含羞叫了他一句向礼。
卫骁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,突然又扯到称呼上了,莫非长安的事,他怕自己接受不了?
在他离开云中前,她就反复说服自己接受一切了。霍家被流放也好,被凌央杀光了也罢,都是必然趋势,她姓霍又怎样,就能替霍家力挽狂澜了么?卧榻之侧启容他人酣睡,从前是邱家、卫家,现在是霍家,这都是既定的规律,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。
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放平心态,不再参与这些纷纷扰扰。
只是到底一个兴盛了几百年的家族,就此陨落……
霍晚绛心底还是有些发酸的。
卫骁将长安近况悉数向她道来。
霍家被凌央杀得只剩下霍舟这一个活口。
卫骁说,在他离开长安前,凌央已经遵从叔父的意愿,将霍舟接进宫抚养了,而霍舟今后将从她的侄子变成她的弟弟。
“弟弟么。”霍晚绛低下头,不受控地悬下几滴泪,“弟弟也好,入了阿父阿母这一脉,霍家也算后继有人了。祖父和叔父的在天之灵,想必——”
话说到这儿,她生生止住了欣慰二字。
偌大一个家族被霍腾这个兄长玩崩了,他们二人怎会欣慰得出来?
霍晚绛又无力问道:“那霍素持呢,大人——向礼不必替我着想,大可明说。好歹她是霍氏的皇后,凌央若未废她,也许再过个几十年,她会扶持舟儿兴盛霍家。”
卫骁盯着她长而直的眼睫看了许久,试图从她眼底找出半分对凌央的期待。
可惜没有,她眼底全是释怀。
他这才将临华殿发生的事粗略说了出来。
“我启程离开长安那日,她受不住这样的灭顶之灾,更无法再日日对着霍腾的尸首,便选择撞柱而亡。”
“她的尸身被天子命人送去了河东霍氏祖坟,未入皇陵。”
听到“未入皇陵”四个字,霍晚绛沉下心来,还好,若霍素持也葬入皇陵,说不定凌央会发现些什么……
放轻松之余,霍晚绛心底漫起股无止境的悲凉。
她仰头逼回泪,化作一个嗔怨哀愁的苦笑:“年少时爱得这么深的人,为了她甚至不惜不顾一切的人,到头来,在政斗之后,居然也想得出这么残忍的手段折辱她。也许我,也许她,也许任何人都不是他最爱的人。他最爱的,永远都是权力。”
“帝王心……错了,帝王是没有心的。不过才多少年,那个位置就能令他面目全非到这个地步,他太无情了。”
霍素持的死并没有让她产生半分幸灾乐祸的感受。
她害了曦儿不假,该为曦儿偿命,可一想到凌央转眼就能对枕边人做出这样惨绝人寰的举措,霍晚绛后怕不已。
也许在凌央要决定向霍家动手的前夜,他还在和霍素持相拥而眠。
霍晚绛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出走是正确的选择,留在长安,她的下场就是今时今日之霍素持。
听到霍晚绛竟这般误会凌央,卫骁很不是滋味。
北上的这一路,他都在想,要不要告诉她昔年旧事的所有真相。
可是她来到云中城后一年比一年快乐。
新岁旧岁交替时,她曾笑盈盈对他说,我现在找到了活着的意义。有一年,她甚至喝醉时把他错认成她的阿父,哭着跪在地上求他不要走,这辈子都要和她还有刘伶生活在一起。
卫骁的心在隐隐作痛。
可若是不告诉她,她这辈子都会这般误解凌央,他们的所有过往都会化作梦幻泡影。
而凌央呢,自从知道当初送出的是个空食盒后,状态一直很差劲。
罢了,将真相告诉她是必然要做之事,至于如何选择是她的权力,她回长安回去凌央身边,或者是留在云中城,他都不会插手。
“若我告诉你,从始至终,你都误会了文玉呢。”
卫骁低下头微弱说道。
霍晚绛收起万千复杂思绪,正眼看他:“向礼,你此话何意?”
卫骁苦笑:“今时今日,我必须要把你们之间的所有恩怨说出来了。”
从凌央回到长安在霍家受到那一耳光起,到他抱着霍晚绛的“尸身”在椒房殿哭了三天三夜,险些又哭瞎眼睛,种种,卫骁都悉数道来。
霍晚绛由最开始的排斥,到后面听得潸然泪下。
她和凌央,竟是阴差阳错到此吗?
原来从始至终,都是她不相信凌央,都是她患得患失、作天作地,两个人都没讨得半点好处,彼此都伤痕累累。
可她当时太害怕了,她怕她再信凌央一次,凌央就能要了她的命。
知道了这一切又如何。
长安回不去了,她和凌央也彻底回不去了,霍晚绛已经“死”了。
“谢谢您。”霍晚绛泪如泉涌,嘴角依旧噙着笑,故作坚强,“谢谢您让我知道,我少时认定的人,从来就没有看错过。”
卫骁叹了口气,问她:“知道了真相,就回长安吧。你信我,他不会怪你的。”
“这几年来每一天,他都过得很辛苦。甚至在倒了霍家后,他不吃不喝,把自己关进无极殿,我北上前去看过他一次,他竟然——”
霍晚绛哽咽得快要喘不上气了:“他怎么了?”
卫骁:“他在割腕放血,阿绛,他一双手反反复复都被割烂了。手上的伤好了又割,割了又上药,他说他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,只能靠这种方式强迫自己冷静。阿绛,没有你在,他很痛苦。”
霍晚绛双唇发抖:“他为什么,为什么……”
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当初她救下凌央,不是要看他作践自己的。
卫骁吸了吸鼻子:“不要苛责他了,他的心病很严重,只有这样他才能走下去,才能好好看着太子长大。”
“阿绛,我说这些不是逼迫你回去。你不回去也好,你的人生由你自己负责,我不会替你擅作主张,只是你要做好决定,想好究竟要做一个怎样的人。”
这一回,轮到卫骁等了许久,久到天边黄昏的余光消失了。
最终,霍晚绛哭道:“我……我还是不回去了,谢谢您。”
“别久不成悲,我和他的缘分已经到头了,再回去,恐怕也会徒增隔阂,更会牵连您和温大人。云中这边需要我的人更多,向礼,我不是小女孩了,我选择成为我阿母一样的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