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次看到陆灏时，苏晗清是意外的。

    她曾见过这个男人高高在上、傲睨万物的威严。

    也曾领会过，对方作为帝王的猜忌多疑、冷漠无情、狠辣果决。

    只在弹指之间，便能决定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生死。

    但苏晗清却从未想过，那人有一天，竟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。

    躺在脏乱不堪的地面上，身上脸上都带着血污。

    若不是胸口的那一点起伏，她甚至都要忍不住怀疑，那是个死人了。

    这房间里的味道，也不怎么好闻。

    苏晗清皱了皱眉，但也并未多说。

    她端着药碗，一步步走近，眼神却是格外的平静。

    平静的，没有一丝波澜。

    就像是她整个人一般，都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。

    可是在过去，她也曾明媚鲜活的存在过啊。

    她爱看书、爱品茶，也喜欢站在窗边听雨。

    当时的父亲，官职还不是很高。

    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，也算是其乐融融的。

    她聪明、过目不忘，是家中精心培养的孩子。

    她相貌出众，满腹才情，甚至在京中被称为第一才女。

    她是苏家的门面，是父母称赞的骄傲。

    而她从小听话，也一直在尽力，做好一个他们眼中的‘好’女儿。

    那时的苏晗清，被养在深闺之中，还未曾见过这世间的险恶。

    她对这世上的人，一直都怀有那么一份纯粹的善意。

    可或许就是因着那一份善意，却是葬送了她的后半生。

    毕竟在那个男人口中，是视她为生命里唯一的救赎。

    他说过，她曾是唯一一个对他伸出过援手的人，也是第一个不嫌弃他出身的人。

    但可笑的是，哪怕是时至今日，苏晗清都不曾回想起，她与陆灏的初遇。

    不过，她还记不记得，这些都并不重要。

    只要陆灏心里认定了，那就足够了。

    所以，在她及笄那年，对方便下了旨意，让她进宫。

    那时的陆灏，登基才不过两年。

    后宫之中，也只有楼昭玥这位皇后，以及几位位分不高的妃嫔。

    而她一入宫便是妃位，且之后二十几年，始终盛宠不衰。

    甚至于，整个苏家都是仰仗着这个得宠的女儿，才得以步步高升。

    在其他人眼中，陆灏对她的偏宠，几乎可以说是肆无忌惮。

    最初的时候，甚至连楼昭玥这位皇后，都得避让三分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羡慕她，称赞陆灏对她的深情。

    他们都说她命好，羡慕苏家养了她这么个好女儿。

    可是.........

    自始至终，却从来都没有人，问过她的意愿。

    也根本不会有人在乎，她到底是愿意，还是不愿意。

    或者说，在他们眼中，能得到陆灏的宠爱，对她来说，就已经是一种天大的恩赐。

    他是陛下，是高高在上的君主。

    是他掌握着，所有人的生杀大权。

    上位者的垂爱，像她这样的人，就应该感激涕零、感恩戴德。

    若是她有一丝的不情愿，那就是她不识好歹、不知死活。

    当年，圣旨刚下时，苏晗清就是极其不愿意的。

    但周围的人，却都是高兴的不得了。

    他们笑着说她命好，说是祖上积德，兴奋地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得陛下看中。

    苏晗清也曾试着向父母哭诉过，但换来的却只有父亲的巴掌。

    他们骂她不识时务，胆大妄为。

    他们说她是苏家的女儿，享受了一切荣华富贵，这是她应该做的。

    争吵过后，父母兄弟就开始跟她分析利弊。

    说她进宫后，家里能得到多大多大的好处，将来又能为苏家挣来多少的荣耀。

    若是她能生下皇子，那将来前途更是不可限量。

    在那一刻，苏晗清才算彻底明白过来。

    原来在父母眼中，其实所有的一切，都比她重要。

    但事实上，她当初就从没想过要怎么样。

    在接到圣旨的那一刻，她便知道那就是她的命了。

    她不敢跑，也明白自己逃不掉。

    可她只是，只是有那么一点的不甘心。

    所以，她想找个能倾诉的人。

    不过最后却发现，无人可说。

    父母怕出什么意外，便派人把她严加看管了起来。

    在他们眼中，唯一且疼爱的女儿，在儿子和仕途面前，也是不值一提的。

    她曾是苏家精心培养的女儿，亦是他们手中的筹码。

    而很明显，这枚棋子，如今即将发挥出她最大的作用。

    甚至于，陆灏那点隐隐的重视，也让他们觉得欣喜、让他们兴奋，似乎光明的前程就在眼前。

    苏晗清自知结局已定，便也就认命了。

    入宫为妃，是她已经注定的宿命。

    那四方的天空，便就是她此生的牢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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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入宫后的日子，比她想象中还要枯燥。

    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慕她的男人，实际上却是虚伪至极。

    陆灏明面上说她是他的此生挚爱，但背地里却在算计所有人。

    她确实，也不在乎他的真心。

    可那份所谓的宠爱，却是把她‘架在火上烤’。

    嫔妃们嫉妒她，怨恨她夺走了陛下的宠爱。

    那些人都喜欢，背地里给她使绊子。

    她们也会算计她，暗中孤立她。

    而陆灏的偏袒，只会更加地让她成为众矢之的。

    更何况，很多时候，很多事情，也不是他都能管得过来的。

    所以这么些年，她在宫中也是过的如履薄冰。

    但幸好，还有楼昭玥这位皇后，也愿意护着她。

    虽然那人平时瞧着有些冷冰冰的，可实际上却是个很心软的人。

    那也是这宫里，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。

    不过楼昭玥对陆灏有情，这事苏晗清是看得明白的。

    而陆灏对楼家有疑心，这事她和楼昭玥也都清楚。

    可苏晗清怎么也没想到，陆灏竟会借她的手，去伤害楼昭玥。

    在看到对方流血的那一刻，她整个人都是慌乱的。

    但事情查到她头上的时候，她却是懵圈的。

    只是那些从她宫中搜出的药物、站出来指证她的贴身宫女、下药的宫人.........

    这一环扣一环，很明显就是早就设计好的。

    针对的是她，也是楼昭玥。

    只是苏晗清怎么也想不明白，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。

    她们明明已经小心提防，却还是中了别人的圈套。

    苏晗清急切地想要查出真相，想要抓住那个伤害了楼昭玥的人。

    所以，在陆灏选择‘包庇’她的那一刻，她并没有觉得有多少的感动。

    甚至于，她还在埋怨陆灏，埋怨他对楼昭玥的不在意。

    但直到事后，她复盘整个过程，才惊恐的发现，陆灏或许不是不在意，而是因为这一切根本就是他的算计。

    这个猜测，让苏晗清的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。

    而她之后碰巧找到了，那个背叛她的贴身宫女。

    在对方濒死之际，也证实了她先前的猜测。

    在那一刻，苏晗清整个人都是乱的。

    她突然有一种，不知该怎么办的迷茫。

    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，她又意外得知了另一则的真相。

    在入宫之前，她其实有过一个未婚夫。

    他们是祖父那一辈定下的婚约，可也算是苏家高攀了他们。

    因此，苏家人对这门婚事，也很是满意。

    而他们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，感情也是十分要好。

    她一直在等着及笄后，嫁与对方。

    但最终等来的，却是一道让她入宫为妃的圣旨。

    后来，她被家人严加看管了起来，两人便再也未曾见过。

    可其实当年，苏晗清也曾幻想过，对方会来带她私奔。

    虽然最后也没等到，但她也并未觉得失望。

    甚至于私心里，她还是希望对方能过得好的。

    只是让苏晗清也没想到的是，对方竟然真的来救过她。

    当年，她被家人看管起来后，他也去求他的父母，但反被关在了家中。

    而在她入宫前一夜，他潜入苏家，试图想要带她逃跑，却被苏父让人打断了双腿。

    他的父母自知理亏，又忌惮陆灏，根本不敢多说什么。

    甚至于，他们还主动遮掩了此事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，苏家人也一直在瞒着她。

    更有甚者，苏家和他背后的家族，都害怕陆灏事后会追究。

    所以便联手，灭了他的口。

    那个曾与她定有婚约的男人，那个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、那个她少女怀春时曾爱慕的人，原来早已死去。

    死在了自己至亲之人的算计中，对方连一具尸骨都没有留下。

    而时隔多年，苏晗清才终于知道了这迟来的真相。

    在那一刻，她是恨的。

    她恨苏家的赶尽杀绝......恨他父母的狠心......

    她恨陆灏，但她更恨的，还是她自己。

    她恨自己的懦弱无能，哪怕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，但她却也是什么都做不了。

    她留不住他，也报不了仇。

    她保护不了楼昭玥，甚至她连自己都无法保全。

    可是这一切的一切，都是因为陆灏。

    他明明知道所有的事情，但一直是在放任事态的发展。

    他为自己，挂上了深情的名号。

    却只在暗地里，观察着这一切。

    他将所有人都当成了他手中的提线木偶，他要看着他们演出他最满意的戏码。

    而她，将会是他最满意的那个玩具。

    他会给她极致的偏爱，却又让她与所有人都隔绝开来。

    他让她陷入所有人的‘困境’中，而他就是那个救世主。

    陆灏本就是，高高在上的君主。

    他要的，就是掌控所有人的命运。

    而那时，她的未婚夫，就算是没有死于自己亲人的算计。

    在之后，只怕是也会死在陆灏的手中。

    甚至于，整个苏家，以及他的家族，可能都会因此殒命。

    因为站在他们对面的，是这个国家的君主。

    像他们这样的蝼蚁，根本无力反抗。

    苏晗清感到绝望，但面对陆灏，她还是得笑脸相迎。

    陆灏这人，疑心病重，也过于小心谨慎。

    因此，她连与其他人接触，都得小心翼翼的。

    生怕会被他，看出什么不寻常。

    她也不再敢与楼昭玥接触，小心谨慎地避着对方，是生怕对方再有个什么差池。

    但苏晗清知道，就凭借自己的能力，杀不了陆灏，也报不了仇。

    所以，她把自己变成了那把最锋利的‘武器’。

    她成为了毒药的容器，将毒素一点一点侵入到陆灏的身体里。

    这个过程，或许很漫长。

    但她想，她在最终还是会成功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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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苏晗清从过往中抽回思绪，才低头看向地上的人。

    其实她已经有很多年，没再想起那些过去了。

    是不敢想起，也是不愿想起。

    日复一日的活着，早已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，以及对生活的热情。

    挂念多年的事情，如今终得圆满。

    只是她望着面前的男人，才发现他也早已不再年轻。

    岁月在他身上，留下了不少的痕迹。

    而如今的他，不像是位高高在上的君主，却更像是条丧家之犬。

    甚至还是，濒死的那种。

    哦，也对。

    是她忘了。

    眼前这人，其实早就是个‘死人’了。

    先帝陆灏，已经葬入皇陵。

    而面前这人，不过就是个穷凶极恶的‘犯人’。

    死后，都得被扔去乱葬岗的那种。

    至于她今日前来，便是为了送他最后一程。

    这事原本，不该由她来做的。

    只是这些年，陆灏的存在，似乎早已成为了她的心魔。

    当初得到对方驾崩的消息时，她好像也是惊喜的。

    但随即，她也发现了陆灏‘假死’的事情。

    不过她知道，陆淮渊他们是打算做什么。

    她没有阻拦，甚至在最后，还专门到此时，来送他一程。

    二十几年的人生纠葛，如今也该落下帷幕了。

    苏晗清缓缓蹲下身，将药递到了陆灏面前。

    那张苍老的面容上，一双干枯的眼睛，怔怔地盯着她。

    苏晗清垂下眼眸，没有丝毫犹豫的，把药灌了进去。

    陆灏想要挣扎，但根本是力不从心。

    一碗药见底，他倒也不那么扑腾了。

    陆灏闭了闭眼睛，眼睛逐渐有些焦距，最后似乎是认出了她。

    “晗......清......”

    陆灏张了张嘴，发出嘶哑的声音。

    苏晗清垂着眼眸，并未开口。

    陆灏直直看着她，眼睛逐渐有些涣散。

    “阿...玥......，玥...儿......”

    他的手指伸向空中，最后却是无力地垂了下去。

    苏晗清垂眸，就这么看着他。

    直到人，完全没有了气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