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征等聚到李善道身边。
李善道指了下武安郡,又指了下河内郡,说道:“我在考虑,咱们接下来,是单独用兵武安,还是分兵两路,一路北取武安,一路南取河内?”
“明公,从魏郡还贵乡的时候,不是已经决定,接下来用兵武安了么?”魏征说道。
李善道说道:“不错。但武安的郡兵主力已被我军歼灭,根据情报打探得知,武安而下已没有甚么可供机动的野战兵力,那么如果打武安的话,我军若现仍在魏郡,当然固可全军北上,一举将武安荡平,唯於今我军主力已还武安,则再打武安,我便考虑,是不是一支偏师足矣?”
魏征注视地图,看了稍顷,认同李善道新的考虑,说道:“武安郡的地界不大,地形也不复杂,城防较坚的只有邯郸和武安的郡治永年两县,在其郡郡兵已被明公全歼之情况下,确实也不需要我军再主力尽出,两到三营兵力,一万步骑上下,应该就足能将此郡攻占了。”
于志宁提出了个担心,说道:“话虽如此说,只按武安郡现有的守卒兵数,以及武安郡兵五千尽被明公所歼,其郡守卒士气也定低落的情况,一支偏师往取固然足矣,然有一点不可不虑,便是若武安北边的襄国,如武安援安阳一样,也南下援武安?万人步骑恐就不足了吧?”
魏征虚虚地点了下襄国郡东边的清河郡,说道:“至时可令李刺史调兵屯驻襄国东界,以胁襄国,如此,料襄国郡必就不敢贸然遣兵南下援助武安矣。”
——襄国、清河等这几个郡,总体上的地理形状,大致呈一个倒置的锥形。锥形的西部,从北到南,是襄国、武安、魏郡;东部从北到南,是清河、武阳;魏郡与武阳都与汲郡接壤,汲郡在最南边,即这个“倒置的锥形”的锥尖。其中,清河郡西与襄国、武安两郡接壤。
于志宁沉吟说道:“若令李刺史屯兵襄国西界,襄国之虑,确乎可解。”迟疑了下,说道,“明公,只以一支偏师攻取武安郡,这样看的话,倒是可行,但问题是,明公为何忽有此念?”
他问得不太清楚,但他的意思,诸人皆知。
却他说的这个“此念”,不仅指的是“偏师取武安”,同时指的也是“主力取河内”。
他这句话,是在问李善道,为何会忽然急於向河内进军,想把河内也同时取下。
崔义玄说道:“是呀,明公。如果两路并进,同取武安、河内,粮食上,我军是不缺,可在兵力上,会不会有所不足?”
李善道现有的主力野战部队,共三万多步骑。分去一万打武安,剩下还有两万多。
但这两万多不能全都带走去打河内,后方得留一部分。
满打满算,如果同时打河内的话,能带去打河内的部队,估计也就是一万多到两万步骑。
河内郡也不大,但此郡紧邻太行山、王屋山,郡内多山,有些地方的地形比较复杂,有的城易守难攻,并境内有着像轵关这样号称“封门天险”的关卡,可能会不太好打。
一万多到两万步骑,只能说是够用。
李善道说道:“兵力上,不能说充足,但河内的隋兵驻军兵力,现在也不充足。咱们日前不是接报,说河内通守孟善谊、河阳郡尉独孤武都,奉昏君之旨,分率河内郡兵大部、河阳驻兵,现俱已离开河内,援到洛阳了?是河内隋兵驻军的兵力,现已大为减少。”他环顾诸人,说道,“诸位,就河内守卒兵力大为减少这一点来说,现下是我军取河内的大好时机啊!”
魏征已经是相当了解李善道,却是知道,他忽然想同时打河内,肯定绝不只是因为“河内守卒减少”这一个原因,便再三去看李善道的面色,终是将疑问提出。
他问道:“明公,魏公统部曲数十万围攻洛阳,孟善谊、独孤武都此率兵南援洛阳,短期内势必是难以返回河内的,若打河内,何时不可?缘何明公欲於此际图之?”
“现取河内,对咱有一利,即我刚才所言,河内守卒目前大为减少,而且同时,也有一急。”
魏征问道:“一急?敢问明公,此话何意?”
李善道的视线下移,落在了地图上的洛阳位置,拿手指头点了点,与魏征等人说道:“玄成,在回答你此问之前,我有一问,且先问问卿等。你们说,这洛阳城,魏公什么时候能够攻下?”
魏征答道:“魏公引率本部主力、百营部曲,攻洛阳至今,已经攻了几个月了,到现在为止,还没有攻下,而王世充等隋兵的援军已到,这洛阳城,以仆愚见,魏公暂时怕是难以攻下。”
“如果洛阳暂时攻不下来,玄成,如你所说,王世充等部援兵又已到,那接下来,依你们的度料,魏公面对如此局面,会怎么办?”
魏征说道:“不外乎两策。一则先击王世充等部援兵,若能取胜,便继续再攻洛阳;一则,还兵洛口,先与王世充等部援兵相持,随后再寻机进战。”
“不错。玄成,那我就再问卿等,魏公退兵回洛口以后,在与王世充等部相持阶段,你们说,他会不会有可能遣兵一部,北渡大河,取下河内?”
河内郡的战略地位很重要。
由此郡向北,越过郡东北界的太行山、或郡西北界的王屋等山,可以进入河东,也就是后世的山西;向东,然后转而北上,则便是河北;向南,渡过黄河,即是洛阳、偃师等地。
换言之,即便是不为河东、河北计,只为消灭王世充等部援兵,李密确实也是有可能会分兵一部,趁河内现下空虚的良机,先将河内夺取,——然后,他就可以主力在洛口,一部在河内,对王世充等部隋军的援兵也好、对洛阳也好,从而形成南北夹击之势。
魏征、于志宁等细看地图。
过了会儿,诸人纷纷点头,俱是说道:“有这个可能。”
“玄成、司马,诸位,这就是我说的‘一急’了!”
魏征、于志宁等闻言,彼此相顾。
崔义玄惊讶地说道:“明公这是想要抢在魏公之前,先得河内?”
“为人臣者,当忠君之事。河内的位置这般关键,不论是对夹击王世充等部隋军援兵来说,还是对在歼灭了王世充等部后,继续围攻洛阳来说,都具有着甚为重要的意义,则我等作为魏公的臣属,当然就得急主公之所急,为主公分忧。是以,攻河内,从这方面说,现亦是非攻不可矣!”李善道摸着短髭,慨然地说道,旋而顾盼诸人,“玄成,你们说是不是?”
魏征、于志宁等你看我一眼,我看你一眼。
众人都不是傻子,李善道话说得再好听,他正气凛然的这一通话下来,归根结底,究其本意,实际上不还便是崔义玄脱口而出的那句“想要抢在李密之前,先得河内”的意思!
堂中安静了片刻。
马周率先接住了李善道的腔,说道:“明公所言极是。河内南瞰洛阳,确乎要地。为人臣者,忠君之事,理所应当。趁昏主昏聩,竟将孟善谊、独孤武都调出河内之机,及时地把河内占取,以助魏公歼灭王世充等部,并及其后的继攻洛阳,诚乃为君分忧之上策!”
魏征咳嗽了声,随着马周,也表示赞同,说道:“王世充等各部兵马甚众,魏公若退回洛口,其主要精力必要是在应付王世充等部上,对於河内,也许会一时分不出兵马往占,这个时候,亦确实是需要我军南下,先为魏公把河内占据!原来明公取河内之所虑在此,适才仆却是未能领会明公之深意,现在仆领会到了,则明公两路并进,同时取河内之意,确是高瞻远瞩。”
李善道点了点头,对马周、魏征的表态,显是颇为赞许,笑问于志宁、崔义玄、杜正伦等,说道:“长史、宾王既也已经赞同,司马、崔公,君等何见?”
于志宁、崔义玄、杜正伦等终於是反应过来,纷纷出声,皆亦是赞同之言。
“好!卿等意见一致,那这件事,便就这么定了!且使三军再休整数日,及将河内郡中眼下的情况也再做个查探,探查得都清楚之后,就我亲率军马,往取河内!为魏公奠定胜局。”
……
出了郡府,回到住宅。
于志宁心神不定,干脆又从家中出来,去寻魏征。
方才于志宁等辞离郡府时,魏征单独被李善道留下了,于志宁到了魏征家,魏征还没回来。
等了半晌,总算魏征回来了。
“仲谧,劳你久候了。”魏征好像是半点也不奇怪于志宁为何他会他家等他。
于志宁与魏征见礼罢了,说道:“玄成,明公留你到现在?”
魏征请他入座,自也坐下,喝了口茶汤,说道:“除了攻河内、武安的军事外,明公又与仆说了点别的杂事。一个是郭长史,一个是匠营。打完清河,回到黎阳未久,郭长史不就因雨生病了么?他病刚好,明公有意请他来贵乡。还有就是匠营,匠营用的铁都是从林虑运来的,现於今魏郡已为我有,明公想把匠营一则迁到安阳,二则做个扩大。不知觉间,就议到方才。”
“匠营是该当迁到安阳为好。郭长史?明公请他来贵乡作甚?”
魏征说道:“郭长史是徐大将军的幕府长史,此前只占下武阳郡的时候,请他留镇黎阳,自无不可,如今明公已得四郡,再留郭长史在黎阳就不太合适了,故明公想把他请来贵乡,以便能更好地借助其才,协助明公处理军务。再一个,徐大将军、魏公那边,也好能使之安心。”
郭孝恪是李密任给徐世绩的长史。
现今李善道已有四郡之地,於情於理,也确实是需要主动地把郭孝恪从黎阳请到贵乡来了。
“明公思虑周详,此虑甚是。”
魏征笑着问道:“仲谧,你我刚在总管府分别,你就又来寒舍,是不是有话与仆说?”
“玄成,那我就直话直说了,明公虽已决意攻取河内,但我心中仍有些许疑虑。”
魏征问道:“什么疑虑?可是担忧河内不易取么?”
“非是忧此。明公用兵如神,行事素来稳健,既已决定要取河内,则对攻下河内,当即有成算在胸。玄成,我所忧者,察明公今急於取河内之意,恐非仅为取河内,或另有所图啊!”
魏征“哦”了声,说道:“什么所图?”
“玄成!你我之间,座中又无旁人,你就不要装糊涂了!为何非要在此时往取河内,明公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啊,明公这分明是要与魏公争河内啊!玄成,明公他、他,他究竟何图?”
魏征默然了稍顷,说道:“明公究竟何图,明公亦未曾与仆说过,仆也不知。但是仲谧,明公今日在堂上说的一句话,或许可从中一窥其意。”
“何话?”
魏征说道:“明公问我等,这洛阳城,魏公何时能够打下。仲谧,这句问话,你还记得吧?”
“我当然记得。玄成,怎么说从这句问话中,可窥明公之意?”
魏征说道:“明公问这话时,仆回答的是,‘魏公暂时怕是难以攻下’。仲谧,你怎么看?”
“确实是暂时难以攻下,……而且玄成,以我愚见,之前在只有庞玉、霍世举等援兵的情况下,魏公已久攻洛阳不克,现又王世充等隋军援兵各部,也都陆续已达洛阳城外,不乐观地说,只怕还不仅仅是‘暂时’,这洛阳城,魏公十之八九,在今年年内都是打不下来了!”
魏征说道:“仲谧,因洛阳之役,隋之关内精兵、河北精兵、河南精兵、江淮精兵,纷至洛阳,於今天下之形势,是隋之兵马,半集洛阳!王世充虽非如薛世雄,乃隋之宿将,然其人机诈多谋,堪为魏公强敌。莫说今年年内了,仲谧,依仆看,打到明年,洛阳,魏公也不见得能攻下。而趁此隋兵半集洛阳之机,所以明公得以驰骋武阳、魏郡诸郡,窦建德、罗艺得以得志於河北北部,杜伏威诸辈遂耀武於江淮,唐公李渊起於晋阳,现已在向长安进兵。
“仲谧,若把魏公部、洛阳和王世充等隋军,比作两头猛虎的话,两虎相争,势必两伤。而又若把魏公部、洛阳和王世充等隋军比作是河与蚌的话,则其余的各地义军便俱为渔翁,坐收其利。秦失其鹿,群雄竞逐。先起者何人?后霸者何人?终究到底,得天下者又何人?”
先起的陈胜,后霸的项羽,得天下的刘邦。
于志宁听出了魏征话里没有明言的意思,大吃一惊,茶碗差点打翻,说道:“玄成,你何意!”
「23.1.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