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流风国、通往紫电国的琼雨、夏雷两国边境线上,一团黑雾飘忽前行,跟在后面的鬼母累得双腿发软,跑得跌跌撞撞,正好留下修仙人士能辨出的鬼民脚印。
皦昧长老带着搏微、听希、视夷,和其他隐世仙门派出的高层及其弟子一起寻迹追踪。
悬在高空的暗花结界里,青羽默默看着下方,坐观成败的墨擎御则像没骨头般靠在他身上:“一方费着心思跑,一方费着心思找,这游戏,还真是有趣,不过~~”
他顿了顿,朝青羽轻轻吹出一口气,声音暧昧,“还是咱俩玩二人游戏时更有趣。”
热气呼在耳边,有种被撩拨的痒,青羽脸色微红,伸手将他脑袋推开:“别离我这么近。”
“那怎么行,”墨擎御又凑过来,“不近,哥哥怎么玩儿?”
青羽脸上的红晕更深一层,抬臂就要揪他耳朵:“你给我~~”
“哥哥饶命!”墨擎御先一步捂住双耳,撒娇躲避,“哥哥快看,小麒儿她们来了!”
青羽的注意力果然立即转移。
郦新桐、夜循谦和昱晴川的人界气息太重,为免被发现,金暮黎也用了结界。
加上夜梦天和三个崽崽儿,即便结界够大,八人也觉挤得慌。
机灵鬼夜冥珠率先化成雪白小兽,坐在昱晴川肩颈上。
夜上渊、夜清玥随之效仿。
金暮黎夫妻俩依然两手空空,落个自在。
能亲睹魔界邪尊和冥界鬼子鬼母的本体,郦新桐很兴奋,可瞅了半天,却只能看到一团黑雾。
“啥都没有啊,”郦新桐低声道,“邪尊和鬼子在哪呢?”
夜循谦低声回她:“咱是普通人,哪能看见鬼。”
“倒也是,”郦新桐伸长脖子,“邪魔咱也看不见。”
那还来这里做什么?
巴心巴肺要跟着,却是这种结果。
难怪儿媳妇迟疑了一下,才答应。
什么都能看清的夜梦天默默旁听爹娘对话,不搭腔。
没有暮黎的帮助,他们不可能看见。
可暮黎是怕吓着他们,才不提能为他们开眼那茬儿。
正想着,老娘的胳膊肘忽然往后拐了拐:“儿子,你能看见吗?”
夜梦天:“……”
不能装死,只能否认:“看不见。”
撒谎之人都会有点做贼心虚,喜欢画蛇添足补充一句:“只能看到一团黑雾。”
郦新桐“哦”一声,便继续目不转睛盯视下方,不再问。
夜梦天暗松一口气的同时,心中生出一丝歉疚。
老娘这样直爽的性格,对她欺骗隐瞒,还不如直接说出原因。
金暮黎感觉他握自己的手微微紧了紧,便知这人情绪有所起伏。
“这点小事就被扰了心境,神居经文都读哪去了?”她轻轻捏了捏对方手指,低声传音,“再说你是为他们好,又不是害他们。”
“我……”夜梦天被她训得生出另一种愧疚之心,“是有点白读了。”
每每读经,都有一种豁然开朗、大彻大悟的感觉。
可悟道归悟道,到了临头,亲情还是有些难以割舍,不在二老身边时,心中总有一丝牵挂,此时更是连撒个谎都觉对不住。
搞得好像没说过假话似的。
仅仅因为易锦、善水的存在,就已经不知撒了多少谎。
名缰利锁,居官受禄,到最后都是一笔消勾,尽皆归土。
这些他都知道。
唯独“情”字难放下。
“孝和道并不冲突,”金暮黎突然高深一句,“你觉得呢?”
其实只是脑中自动闪出这几个字,她根本解释不出详细下文。
否则后面不会跟上一问。
但夜梦天竟认真想了想,然后点点头。
金暮黎茫然几秒,莫名其妙笑了起来。
正按既定路线蜿蜒前行的玄久黛忽然抬头,朝空中看了一眼。
熙众津神色一紧:“怎么了?”
“没事,”玄久黛知他修为因鬼子之身大减,感受不到那丝本就很难察觉到的异常,便隐瞒下来,免得饕餮分心分神,有弊无益,“我们恐怕要稍微快点~~他们好像加了速,离这里越来越近了。”
鬼母一听,疲累的双腿颤得更厉害,她咬了咬牙,准备将自己榨干,拼出最后一丝力气。
熙众津却在这时开口道:“带她一段吧,不然误事。”
玄久黛邪声哼笑,却还是漫出团团黑雾,将鬼母裹挟起来。
双脚离地的鬼母看着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儿子,笑得疲惫又欣慰。
熙众津皱起眉,半晌,才冷冷道:“别用那种目光看我,本尊乃天界神兽饕餮,不是你儿子。”
“可……”鬼母垂下眼,咬了咬唇,“你确实是我怀胎生下来的。”
熙众津:“……”
事实无法反驳,熙众津的心头不由腾起郁气,怒声道:“若非本尊自伤自损解开封印,用此下下之策脱离困境,你能生出鬼子?”
声音本就低弱可怜的鬼母,彻底不敢说话了。
换作被封印之前,饕餮早就一口咬死胆敢还嘴的无能弱者了,可今日,即便心中仍有余怒,也未再冷讽责骂鬼母。
玄久黛诧异地看他一眼。
难道几百万年的囚禁生活,真能把暴躁凶兽的棱角全都磨没了?
这头顶着鬼子之身的老家伙,如今的忍耐力真是有点不同凡响。
且不说能压住脾气,连很难控制的巨大饥饿感,都在被他用意志力强忍着,一丝一丝,缓慢进步。
熙众津闭上眼睛,任由鬼母的阴冷肌肤隔衣挨碰自己丑陋又畸形的小小身躯,抵触心理淡了些许。
玄久黛的眼神,他能理解。
人的脾性尚且难改,何况他这只上古神兽。
就因为贪吃,六界就将他划为罪大恶极的凶兽,和其他凶兽一起,被驱逐到蛮荒之地自相残杀。
凭什么?
贪吃是会造成破坏,可哪只神兽没有横行无忌、恣意妄为过?哪只神兽能每天都安安静静待着?
他们嘶吼发怒、亮出利爪时,不是同样几乎毁天灭地?
不就是表面归顺假仁假义、自命不凡的天庭神殿,帮那些虚伪之神打架御敌,才获得好名声么。
可再怎么觉得不公平,事实都是自己在那些阴险狡诈的上神手里战败被俘,还被封印在饿鬼道。
如今好不容易逃脱,若不尽力改变自己,所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忍耐与万年心血,都将付诸东流。
“难怪能和魔尊对抗多年,”站在结界里看戏的青羽低叹道,“单看他选的路线和引导修仙人士的手段,就知此人心智不一般。”
墨擎御轻哼一声。
“哼什么,”青羽扭头问道,“邪尊的武力值到底有多高?你和他交过手吗?”
“不知道,没交过,”墨擎御表情不善地斜眼看他,“如此感兴趣,怎么,看上他了?”
“你……”青羽没好气地白他一眼,“你脑子有毛病吧?”
“你夸完人家又来问这问那,还说我有毛病?”墨擎御一把掐住他脖子,咬牙切齿,“你怎么不夸我?怎么不跟别人多打听打听我?”
青羽连反抗都懒得反抗:“不可理喻。”
“你说我不可理喻?你还说我不可理喻?”墨擎御气得胸脯连续起伏,肺都快要炸掉,“你信不信我掐死你?”
“掐呗,掐,”青羽垂着双臂,“我要还手我就不叫青羽。”
“你!”墨擎御狠狠瞪着他,半晌,才猛然一甩,松开手,举臂大叫几声,“啊!啊啊!”
青羽正要骂他神经病,那人已经蹲下身,抱着头,半声不出,委屈得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。
青羽又好气又好笑,抬腿轻轻踹他一脚:“哎!”
墨擎御一动不动。
青羽又踢一脚:“哎!”
墨擎御埋着脑袋扭了扭身体,继续一动不动。
青羽照他头上拍一巴掌:“干嘛呢这是?”
墨擎御用很委屈的鼻音哼了一声,把身体转过去,半背对着他。
“不是,”青羽简直无语,“我也没说什么啊!”
墨擎御又哼一声。
“不是,我夸他,我那是……”青羽被他逼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,“看见聪明人,随口夸一句,不是很正常吗?你怎么突然就较真了呢?换成别人,我也这么说啊!”
“那你夸夸我,”墨擎御闷声道,又抬起头,表情委屈得有些可怜,“你从来都没夸过我!”
“不是,你这么聪明的人,还需要我夸吗?”大概是被逼急了,青羽的脑子竟灵光一现,顺嘴就说出几句妙话,“你自己有多厉害、长得有多好看,你自己不知道吗?”
墨擎御腾地站起身:“真的?”
“不是真的,还能是假的,”青羽伸手探向袖中储物袋,“要不要我拿个镜子给你照照?”
墨擎御一把抓住他手臂:“不用了!”
堂堂魔界大将军,笑得跟朵花儿似的,“你说的,我都信!”
原来这么好哄。
青羽松口气。
但随后就是没想到的不胜其扰。
玄久黛都已到了紫电国,隐世修仙派都已止步于琼雨、夏雷、紫电三国交界处,之后又无功而返时,他还在不厌其烦地问。
“哥哥,我真的很好看吗?”
“你真的觉得我很厉害吗?”
“我耍长枪时是不是很帅?”
“在哥哥眼里,擎御是不是六界最好看的人?”
“哥哥,我想~~唔!”
“哥哥你干什么……”
青羽堵住他的嘴,直接用行动确认已经再三重复的答案。
待回到流风国,金暮黎的结界早已消失不见。
“应该是去山庄了,”青羽假装思考,“我们~~”
“哥哥,我腰疼,”墨擎御打断他,单手扶着腰撒娇,“腿也酸。”
“那……”青羽的脸飘起红晕,“我给你揉揉?”
“不用,”墨擎御直直望着他,“哥哥这么欣赏擎御,喜欢擎御,应该和擎御同甘共苦,哥哥若能和擎御一样腰疼腿酸,擎御就不会觉得孤单,不会觉得难受了。”
青羽闻言,立即别过头,转过脸:“谁和你同甘共苦!”
“你呀,”墨擎御伸手把那张脸扳回来,“哥哥不说擎御是六界最好看、最厉害的人吗?”
青羽低眉垂眼不说话,装死。
“难道哥哥在骗我?”墨擎御的语调又变得委屈起来,“哥哥刚刚~~”
“好了疼疼疼,酸酸酸,哥哥跟你一起疼一起酸行了吧?耳朵都要被你吵得起茧子了!”
不耐烦地说完这句,抬手落下那道故事贼多的暗花结界。
两日后,百里钊看着顺利归来的红衣邪尊,打量首次在她面前现身的鬼子饕餮:“祝贺二位。”
戴着面具的玄久黛轻笑出声:“这句祝贺好敷衍!”
“怎么才叫不敷衍?”百里钊挑眉,“抬上贺礼,敲锣打鼓?”
“那倒不用,”玄久黛斜倚含笑,“长公主殿下以后能兑现承诺,对我等多多关照即可。”
“既已达成协议,本殿自然不会食言,”百里钊看向鬼子,“不过……”
饕餮脸色微变:“不过什么?”
“别紧张,”百里钊摆摆手,“我想说的是,头大脖子细、肚子大,喜卧冷地……这在人界是一种病,一种可以治的病。”
玄久黛面具下的眼睛眨了眨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意思是可以试着治疗,”百里钊语气淡淡,沉着冷静,显然是早已备好说词,“但治疗方法对鬼子是否有用,谁也不知道,而我,也不可能下任何保证。”
她的目光转向饕餮肚皮,“毕竟鬼子来自饿鬼道,形体和饥饿都是胎症。”
玄久黛微微蹙眉。
熙众津沉默不语。
“我就是随口一提,愿不愿意试,随你们自己,”百里钊淡淡道,“而且本殿不会做没有任何回报的事,若有点用,可以答应为我做件事;没用,也不能急眼生气。”
玄久黛笑了起来:“不愧是足智多谋、坐筹帷幄的长公主,什么都能半分不落的算计到。”
“这不叫算计,这叫互利共赢,”百里钊转身欲离,“两位可以考虑考虑,想好了。愿意试的话,再来找我;不愿试,就当我没说。”
迈开步伐,心中开始数数,“一、二、三、四~~”
“我愿试!”
身后传来鬼子饕餮的声音。
百里钊勾起嘴角。
转身时,嘴角笑容已消失:“敢问饕餮前辈您的尊姓大名?”
鬼子直视着她:“熙众津。”
“ok,”百里钊说了句从周不宣那里学来的词语,还比了个手势,“那就这么说定了,明日此时,阴爪鬼医亲自过来为您把脉开方。”
鬼子点点头,垂下眸。
一只横行六界、却被封印几百万年的凶兽,第一次从人类身上感受到真正的尊重。
一份丝毫不害怕凶兽恶名、也未因鬼子之身瞧不起他、完全将自己放在与他平等位置上的尊重。
“你真要试?”百里钊的背影消失后,玄久黛收回目光,看向熙众津,觉得他是在作死马医,“那丫头都说了,成功的可能性不大。”
“正因为此,我才更要试,”熙众津抬手托了托让细颈发酸的硕大脑袋,“明知我这身体是饿鬼道投胎的模样,还要开口提议,显然也不会半分作用都没有。”
“倒也是,”玄久黛轻叹,“哪怕有那么一丝丝作用,都值得一试。”
熙众津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玄久黛正要告辞,他却忽然问道:“阴爪鬼医是谁?”
“百里钊的左辅右弼,”玄久黛笑了笑,“那女子乃异世魂魄,本就医术精湛,着手成春,如今又熟悉这里的灵植,融合这里的武力,更加出类拔萃,卓尔不群。”
“女子?”熙众津有些意外,“她身边吸纳的莫非都是~~”
“不不不,”玄久黛连连摆手,“没有任何死规矩。只要有能力,只要能为她所用,是男是女,是学士还是小偷,她都无所谓。”
“那还真是……”熙众津喃喃般道,“不拘一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