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4章 终结的元和中兴
作者:贪狼木   大唐气象最新章节     
    元和十二年(817年)十一月,宪宗用了四年时间,一举荡平与朝廷对抗三十余年的淮西军,将叛藩吴元济斩于独柳树下,献祭于宗庙。

    吴元济一死,宪宗那颗时刻紧绷的心顿时放松下来。虽然还有淄青李师道、成德王承宗不太服气,但朝中有裴度坐镇,又有李愬、李颜光等一众骁将,扫平他们应是指日可待。

    放松下来的宪宗,首先想到的就是享乐!

    他继位十二年,一直兢兢业业、克己奉公,没过过几天好日子。眼见大唐国力日渐雄厚,各地藩镇俯首称臣,中兴大业在即,是该及时行乐,好好享受一下奋斗果实了!

    元和十三年(818年)正月,宪宗下令,出动禁卫六军修缮鄜德殿。

    右龙武统军张奉国、大将军李文悦认为眼下外寇刚刚平定,不应大兴土木,便奏告宰相,希望加以劝阻。裴度遂向宪宗汇报了此事。

    如若放到以前,宪宗即便心里不痛快,表面上也会欣然采纳,并褒奖几句。但现在的他心态变了,看到张奉国、李文悦忤逆自己,顿时龙颜大怒,没几天便将二人调离禁军岗位。

    皇帝的态度说明了一切,禁卫六军将士无人再敢吭声,乖乖按照宪宗指示,疏通龙首池,修建承晖殿。绝迹已久的大兴土木之风,又在皇帝的亲自示范下悄然兴起。

    盖房子最需要的就是钱,没钱起不了高楼!于是,一批善于敛财的所谓能臣得以上位。

    户部侍郎皇甫镈、盐铁转运使程异,最能迎合宪宗追求豪奢生活的想法。他们利用职务之便,以进贡羡馀为名,多次送钱给宪宗供其开销,由此受到宠信。

    皇甫镈又花费重金结交当红宦官吐突承璀,替他在宪宗面前美言。

    在二人金钱攻势下,最终达成所愿。七月份,皇甫镈、程异均荣升宰相。

    诏令一经下达,引发朝野震骇,甚至连市井小贩都取笑他们靠行贿上位的做法!

    宰相裴度、崔群极力劝宪宗不要用他们为相,宪宗根本不听。裴度耻于与二人同列,上疏请求辞职。宪宗因下步还要用他征讨淄青,没有允准。

    裴度又上了一封奏疏,指出:“皇甫镈、程异都是钱谷吏,纯纯的佞巧小人,陛下刚将他们提拔为相,立刻引来朝野内外的惊异嘲讽。”

    “皇甫镈在度支任上专以多收少支为能事,但凡依靠度支供应的军民无人不想生食其肉。前段时间,他私下减少淮西军粮饷,引起将士怨愤。幸亏臣巡幸到此,加以抚慰劝说,才没有激发兵变。如今这些淮西将士正在征讨淄青,一旦听说他出任宰相,必然惊恐忧虑。如果他再克扣粮饷,将无处可以申诉。”

    “程异虽然人品一般,但居心处事还算平和,可以让其担负繁琐的事务性工作,却不适合出任宰相。至于皇甫镈,他生性狡诈,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。他能蛊惑陛下,足见已是奸邪到了极点。”

    “臣如果不辞职,天下一定认为臣不知廉耻;如果不加劝谏,又实在有愧陛下信任!陛下既不允许臣离去,又不采纳臣意见,让臣有如烈火灼身、万箭穿心般难受!”

    “如今淮西荡平,强藩束手,陛下想建立的升平大业,已完成了十分之八九,怎能忍心将其破坏,让四方重新解体呢!”

    只可惜裴度这番掏心掏肺的话,却让宪宗认为是在搞朋党那一套。不仅没有醒悟,反倒对裴度心生罅隙!

    皇甫镈也知自己在朝中不得人心,愈发在宪宗面前巧言令色,靠着取悦皇帝来巩固位置。

    他奏请削减百官俸禄,用以充实国库,宪宗想也没想就予以批准。好在给事中崔植将敕书退回,极力劝谏不可如此,这才得以作罢。

    类似做法,在德宗晚年时,奸臣裴延龄也曾提过。宪宗上任伊始,一直把他这位昏聩祖父当作反面镜鉴,谁想到登基不过十来年,他也开始向德宗标齐。

    皇宫内库存放有许多陈年旧布,交给度支处理。为了讨好宪宗,皇甫镈花高价买回这堆破布,转手发给边军将士。这些布早已朽烂,随手一碰就裂掉,根本无法使用。将士们将其聚拢起来,一把火烧了。

    裴度将此事奏报宪宗,皇甫镈听说后,当着宪宗的面伸出脚:“臣这双靴子就是用内库那批布做的,花两千文买的。您看,多牢固,穿个几年没问题!裴度的话不可信!”

    宪宗信以为真,从此皇甫镈更加无所忌惮。

    相比起皇甫镈的嚣张,程异则要低调的多,他也知自己不和众意,能够谦虚谨慎,当了一个月宰相没有批过一次文,最终得以免祸!

    五坊使杨朝汶倚仗帝宠,在长安城胡乱抓人,用私刑逼人家交钱赎罪,有近千人遭到迫害。御史中丞萧俛弹劾检举,宰相裴度、崔群也在宪宗面前谈及此事。

    宪宗说:“朕还是与你们探讨如何用兵吧,像这种小事朕自会处理。”

    裴度说:“用兵的事简单,值得担忧的不过淄青一镇。五坊使胡作非为,恐怕会引发动乱。”

    宪宗满脸不悦,拂袖离去。回到后宫,把杨朝汶叫来责备道:“都是因为你,让我在宰相面前丢脸。”下令将其赐死!

    同晚年时的玄宗一样,宪宗迷信上了长生术,到处寻找能炼制灵丹妙药的方士。

    宗正卿李道古,曾做过鄂岳观察使,任上出了名的贪婪残暴。因害怕朝廷追究他的罪行,一直琢磨着如何讨好宪宗。得知了宪宗想法,便通过皇甫镈推荐山人柳泌,说他能制成长生药。宪宗大悦,诏令柳泌住在兴唐观炼制丹药。

    柳泌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,忽悠宪宗说:“天台山是神仙聚集的地方,上面有很多灵草。臣虽然知道,却没办法获取。如果臣能做那里的地方官,估计可以求到。”

    宪宗二话不说,当即任命柳泌为台州刺史,并赐他三品官服。谏官们争相劝阻,宪宗恼怒道:“劳烦一州之力让朕得以长生,你们这些做臣子的为什么不乐意!”此话一出,群臣无人敢多说。

    以前的宪宗鼓励进谏,现在的他则非常反感,尤其是遇到官员集体反对某事,更是极为厌恶,将这当做拉帮结党。

    一次,他在朝会上对宰相说:“身为人臣,应致力于政务,为什么偏要热衷朋党!朕深恶痛绝!”

    裴度说:“方以类聚,物以群分!不论君子还是小人,兴趣相投的必然经常来往。君子聚在一起是同心同德,小人扎成一堆才叫呼朋唤党。两者表面相同,其实绝不一样,关键看君王能否分辨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正是邪!”

    除了广求仙丹,宪宗还信奉佛教,相信神佛能为他带来好运。

    元和十四年(819年)正月十三日,宪宗派宦官把佛骨迎到京城,留在皇宫祭拜了三天,又让人将其轮流放置在长安各寺院内供人膜拜。

    朝中权贵及市民百姓争相瞻仰供奉,惟恐来不及表达自己的一片虔诚,有人甚至为此散尽家财。

    刑部侍郎韩愈上疏指出:“所谓佛,不过是从夷狄传来的一个教派。以前,从黄帝一直到禹、汤、文、武,全都国运长久,百姓自足安乐,那时的天下哪有什么佛!”

    “到了汉明帝起,开始有佛传入。此后每个朝代都不长久,宋、齐、梁、陈和北魏君主都信奉佛教,国运尤其短暂。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,前后三次舍弃帝位出家为僧,却被侯景逼的饿死在台城,国家也随之灭亡。”

    “事奉佛陀本为求福,这下反倒引来祸患。照这么看,佛陀实在不足为信!百姓愚昧,容易受到欺骗,若是见陛下也这样信佛,一定会认为‘连天子都一心向佛,我们又怎可爱惜身家性命!’”

    “佛本夷狄,口中不会说先王传下的语言,身上不会穿先王定下的衣裳,不知道君臣大义、父子之恩!假如他还活在世上,奉国家之命前来朝见,陛下最多不过见他一面,招待他吃顿饭,赐他一些礼物,打发他回去而已。何况已死去很久,剩下几根枯朽骨头怎能送入宫禁!”

    “古时诸侯到他国吊祭,都会用桃木扫除不祥。如今取来这朽骨亲自察看,群臣竟无人劝谏,臣为此羞耻!请把这骨头交予有司,将其焚毁丢弃,永绝世人迷惑!佛如有灵,让他将所有罪过加诸到臣的身上!”

    宪宗看完奏疏,气得暴跳如雷。将奏疏出示给宰相,准备处死韩愈。裴度、崔群劝道:“韩愈虽然无礼,实是出于至诚,陛下应待之宽容,以便广开言路!”

    宪宗强压怒火,将韩愈贬为潮州刺史。

    元和十四年(819年)二月,淄青叛藩李师道在朝廷大军威逼下,被部下刘悟所杀,所属十二州全部重归大唐。

    没了来自外部的威胁,宪宗再也不愿压抑自己那颗急于享乐的心,而皇甫镈更加有恃无恐。

    宰相裴度多次忤逆宪宗,斥责皇甫镈,早已引来他们不满。到了此时,皇甫镈一党开始构陷排挤裴度。荡平淄青不过一个月,裴度就被外放为河东节度使。

    皇甫镈靠着盘剥百姓、聚敛钱财取悦宪宗,群臣无人敢说,只有谏议大夫武儒衡上疏弹劾。皇甫镈一脸委屈的去找宪宗告状,原以为宪宗会像往常那样站在他这边,谁知宪宗听他说完,只淡淡说:“你是准备报复儒衡吗!”

    皇甫镈听出宪宗语气不善,赶忙闭口退出。

    武儒衡是前宰相武元衡堂弟,他们有个共同的亲戚——女皇武则天。不要说宪宗身上本就流淌有女皇血脉,与武氏兄弟多少有些血缘关系。即便武元衡本人,为了实现宪宗削藩大业被刺客暗杀,也一直倍受宪宗尊重。皇甫镈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奴才,怎能与武家相提并论!

    天下初定,宪宗本应借助这一大好时机,进一步革除旧弊,恢复贞观、开元时的盛况。他却被胜利冲昏头脑,亲手打破了刚继位时由他亲手所定各种规矩。

    七月初三,宣武节度使韩弘首度入朝觐见,贡献了马匹、绢、金银等大量财物。

    十八日,又献绢二十五万匹、粗绸三万匹、银器二百七十套;神策左右军中尉也各自进献钱万缗。

    自朝廷征讨淮西以来,度支、盐铁以及四方官员违背朝廷不准进献的禁令,打着“助军”“贺礼”“助赏”的名义,争相给宪宗送钱送物,宪宗不再推辞,欣然接受。

    不久,河阳节度使令狐楚因与皇甫镈同年,受其引荐入朝为相,打破了宰相均由宪宗亲自选拔的惯例。

    一次,宪宗问宰相为什么玄宗时会先治后乱。

    崔群答:“玄宗重用姚崇、宋璟、卢怀慎、苏颋、韩休、张九龄这样的忠直能臣,天下就大治。任用宇文融、李林甫、杨国忠这样的奸臣,天下就大乱。用人的事,直接关乎国家存亡!都说天宝十四年安禄山造反是大乱开始,臣却认为开元二十四年玄宗罢免张九龄,让李林甫独掌相权,才是治与乱的分界!希望陛下以开元初年为榜样,以天宝末年为镜鉴,这才是江山社稷的福分!”

    这番话直接影射皇甫镈,让他恨得咬牙切齿,暗中寻机报复。

    话题转回方士柳泌,此人奉命到台州任职,驱赶吏民上山采药,一年过去毫无所获。因害怕受到宪宗处治,他带着全家逃入山中躲避,被浙东观察使派人抓获,押往长安。

    皇甫镈、李道古竭力替他讲情,宪宗竟将其赦免,让他以翰林学士身份继续炼药。宪宗吃了他的药,脾气日渐暴躁。

    起居舍人裴潾劝道:“假如真有神仙,一定会隐匿深山,不会让人发觉。但凡游走于权贵之间,靠着炫耀旁门左道,大言不惭的人,全是些追逐利益的骗子,怎能轻易相信他们的鬼话,并服食他们的药呢!药是用来治病的,不是每天都能吃的,何况金石药性酷烈,五脏难以承受。古时帝王吃药,会让臣子先尝。请陛下让献药的人自己吃上一年,是真是假自然可以分辨!”

    受到药物刺激的宪宗,已经很难再用正常思维考虑问题,大怒之下将裴潾贬为江陵令。

    群臣准备给宪宗上尊号,皇甫镈拍马心切,提议增加“孝德”二字,崔群说:“已经有了‘圣’字,‘孝’自然也包括其中。”

    皇甫镈正愁抓不住崔群把柄,立刻奏报宪宗:“崔群当众说陛下配不上‘孝德’!”宪宗一下火了,但隐忍未发。

    皇甫镈担任度支,给边军供应的物品时常不能按时发放到位,且大多质量极差,无法使用。边军为此深为不满,吵吵着要作乱。主帅李光颜忧惧难安,派人禀报宪宗,宪宗不信。

    崔群也如实反映,皇甫镈借机构陷崔群煽动边军作乱。宪宗深以为深,将崔群免去相位,外调为湖南观察使。

    裴度、崔群两位能臣在与小人斗法中先后败下,标志着元和年间的政治生态重归紊乱!

    宪宗自从服食了金丹,健康状况日益恶化,时常无端责骂殴打左右宦官,甚至有被直接处死的,搞得后宫人人自危。

    元和十五年(820年)正月二十七日,中兴明君宪宗突然暴毙而亡,时年四十三岁!

    人们都说是内常侍陈志弘不堪忍受,伙同他人谋杀了宪宗。他的同党替他隐瞒,只说是药性发作而死。

    当初,吐突承璀想拥立澧王李恽为太子,宪宗没同意。等到宪宗病重,他仍在暗中谋划。太子李恒为此倍感焦虑,询问舅舅郭钊意见,郭钊只说无须担忧,尽孝即可。

    这位郭钊,是对大唐有再造之恩的汾阳王郭子仪之孙,家族势力极其庞大,权宦梁守谦等人与他关系非同一般!

    宪宗刚死,梁守谦立即伙同宦官马进潭、刘承楷、韦元素、王守澄等人共同拥立太子,杀掉了吐突承璀及澧王李恽。

    闰月初三,时年二十六岁的李恒,在太极殿即位,是为唐穆宗!

    宪宗的削藩功绩无法抹杀,然而就在盛世在望之际,他却忘掉初心放纵自我,不幸沦为大唐史上第一个被宦官所杀的皇帝。

    安史之乱后的大唐,在皇权接替上虽然也能看到宦官的影子,但像穆宗这样完全由宦官拥立还是首次。

    此后的宦官更加猖獗,成长为可以左右皇帝生死的畸形存在,一直到大唐灭亡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