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暮客猫着腰走进小楼的屋里,扫了一眼小楼姐的眉眼。
“坐下,吃饭。”小楼抄起筷子端着碗,再不多言。
杨暮客小心翼翼地夹菜,没弄出半点声响。待他吃饭了放下碗,“我吃饱了。若小楼姐无事,弟弟就此退下。”
“慢着。”
杨暮客虚抬的屁股重新粘在座位上。
小楼放下碗筷,盯着他看看。而后面无表情地说,“昨夜里,问你喝醉没。你笃定没醉。那么多人前,说了不该说得话。你准备如何收场?”
杨暮客双手压着膝盖,把头埋在肩膀里,“离开罗朝之前,弟弟再不出门便是了。”
小楼皱眉说道,“说了狂话,结果一点儿担当都没。”
“那姐姐想弟弟如何去做?”
小楼终于露出些许笑容,“你既然放下狂言,自要展示一番。他们这些京都里的人,总要看看你大可道长究竟有何德行。大方去做。我以全部身家给你托底。”
杨暮客抬头面色艰难,“这不合适吧。”
小楼哼了声,“怎么不合适?你当你那话传不出去么?宴席里哪怕只有一人听见了你的醉话,过后都要传得满城风雨。我也厌了这罗朝之人各个都是小心谋划。你说了醉话,我不怪你。因为那是实话。但你因为说了实话反而退缩,露怯软弱惹人发笑。如此会让我看扁了你杨暮客。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?”
杨暮客放松肩膀坐直了身子,“弟弟如今没甚能耐。”
“你姐姐有!钱,我不在乎。名,我也不在乎。但若让席中之人看低了,以为我们都是虚情假意之辈。我很在乎!”
“弟弟明白了。”
“玉香随你出去。你大大方方去做。先去报社里看看,看看官家当今如何宣传,看看这些贵人如何包庇。而后再谋而后定。明白了么?”
“是。”
杨暮客饭后跟玉香出了屋。找来了季通和春风。
两男一女一太监。四人出了门。
杨暮客问玉香,“小楼到底是如何想的?”
玉香小声在他身侧说,“小姐本不求名。可如今名声在外,惹人非议。宴席里那些贵家奶奶都以为,咱们小姐是凭着姿色魅惑众生。小姐做事一向干净利落,不想当做别个茶余饭后的谈资。事情做绝了,堵住悠悠众口。如此才能让她安心。”
杨暮客摸摸下巴,胡茬有些扎手,“散财有用?”
玉香笑了声,“金生水,水为财,水为祸。散了,总比招惹祸事要强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玉香叹了口气,“如今罗朝人心浮动,咱们招摇过市,这么多眼睛盯着,道爷以为会没人动歪心思么?陆饼只是一个试探罢了。”
杨暮客不大懂此间之事,但听后也警觉起来。
起家于冀朝,早早离开实乃幸事。若停留下去,不但股份要被冀朝官家吃掉,怕是人都走不了。贾家商会,名大于实,拿着修士积攒的世俗财货,却没修士来去如风的本领。的确是招祸之源。
四人来至报社。杨暮客打量着公告牌。上面贴着许多告示。
一块版面上面描绘了冀朝属国陷入内战。旧日权贵起兵造反,借违逆冀朝之名,清君侧。
罗朝自然将这些权贵都描画成贪婪无度的混账。但偏偏通商不停,借着鹿朝商贸路线采买那些权贵属地特产。
这特么有点儿意思了。明面上骂,但实际行动却是暗中资助。
鹿朝在此又是什么态度呢?
冀朝陈兵于几个属国边境,洗劫了两个属国之后又按兵不动。因为这些国内陷入内乱,不好干预。看着报纸描述,已经分不清谁是好人,谁是坏人了。
杨暮客对玉香说,“咱们日后行事还是低调些好。这贾家商会的名头,不要也罢。回头都穿得素雅些,财不露富,诚不欺我。”
玉香点头,“少爷当下明白也不晚。”
继而看罗朝域内的新闻。
清查税务,整顿吏治。各郡县风风火火开始了整风运动。尤其是针对非法放贷一事,开始严加管理。
春阳郡尤氏被抓为典型。没收财产,主家发配北疆。
看了半天,没有一字提及香火卷。这么大的事儿,怎么雷声大雨点小,民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?
京都最大的事儿就两件。
一件是,京都淫祀众多,兹委任礼部员外郎达平远为钦差,巡街治理,开民智,整教育。
另外一件便是昨夜的金功花会。
报纸上介绍了来者何人,宴会如何隆重,奢华无比惹人羡慕。还有一篇罗真大将军的专访。
啧。杨暮客看了一眼,一早上,专访就发出来了。这专访明显是提前做好了的。他娘的,玩心眼儿,还真玩不过这些老东西。我为姐姐办花会,却给这些贪官污吏做嫁衣。
罗真大胜归来,本就不缺名声,但还要求名,那就说明所求甚多。
杨暮客咬着指甲看了眼玉香,说道,“难怪姐姐昨日不怪我醉酒。若我不醉,怕是刀要架在脖子上了。”
玉香呵呵一笑,“道爷福星高照,错有错招。”
“走吧,咱们去看看有何功德可做。”
看到这里杨暮客已经心里有数。功德乃助人为乐,匡扶弱小。当下京中谁是弱小?自是那些信奉淫祀的教徒。
人家苦哈哈,吃不饱穿不暖,只是信了非官祠之神,便要遭到整顿。无异于天塌了。
玉香问他,“道爷欲如何去做?”
杨暮客答,“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?”
“什么顺口溜。”
杨暮客呵呵一笑,“散财,不如教别人怎么赚钱。”
玉香瞪大了眼睛,“这岂是一日之功?”
“贫道自有妙计。”
春风一旁听的认真,看了眼大可道长,小声说,“京中关系错综复杂,少爷该谨慎行事。”
杨暮客点头,“内官放心,贫道晓得厉害。”
南市这边人活得算好的,毕竟是街市贸易中心,家中就算穷困,至少还有活计可做。但城区边上就不一样了。
利和坊在京都城南,这里建着一片役工草房。大冬天,没什么活计可做。一帮瘦弱的人出来晒太阳。
杨暮客带头找了一家书店,做了一张小幡,租了一张桌案。
季通和春风去坊中府衙报备一声,有东宫信物,自然方便行事。街口上摆好了摊位,“资助农人北上垦荒。贾家商会。”
玉香看了噗嗤一笑,“道爷也太过玩笑了。”
杨暮客摇头,“贫道之法,妙就妙在好似玩笑。你且看。”
一个泼皮凑上前来,“什么贾家商会,听都没听过?你们要怎么资助垦荒?”
杨暮客一拍巴掌,朗声道,“贫道得太子殿下眷顾,与怀王交好。曾领命南下祭神。”
小楼聪慧至极,听到自家少爷先声夺人,便猜到了下面的话。果然,如她所猜。
杨暮客继续说道,“北方十室九空,田地无人耕种,神官无人祭拜。我贾家商会,在此欲行功德之事。为京中无地无工之人发放路费,提供购地钱财。”
泼皮嘿嘿笑道,“世上哪儿有这样的好事儿?”
杨暮客对着春风说,“你去户部衙门,请来愿意在此坐堂的管事儿。费用皆是当场结清。”
春风面色尴尬,“这……道长不曾提交预案。这能成么?”
杨暮客抿嘴一笑,“信我。户部听了,比贫道还急。”
杨暮客不是傻的,明白事情定然没有如此简单。他要做到只有一件事,那就是花钱。而且是要当一个冤大头。户部要来骗他的钱,这些穷苦人也要来骗他的钱。但他在乎么?小楼说了,钱,不在乎。这就够了。
世间一切皆有迹可循。小楼让杨暮客上街去找消息,她相信杨暮客能看到当下的局面。
罗怀去处置香火卷,但几天了,街面上还没有消息。
昨夜耳畔隐约听来的话他还有印象。贵家富人并不在乎此事,就说明查的艰难。烨炀公主嘲笑粟岳是功成身退,说明有人帮着粟岳兜底。罪名可以兜底,但钱谁来兜底?
杨暮客由此户部缺钱,而且是马上就要火烧屁股了。
钱是依照祭金数目印发的。罗朝的祭金都拿去做武器了。穷得叮当响。否则昨日罗真昨日为何要说那些话,他们要拿贵重珍宝换取资财填窟窿。
他过去给林啸掐算过,林啸是一个造反派。京都府太守林啸巴不得有些声响,好托他坐稳了太守之位,施展抱负。林啸当值,听闻消息定然要前来相助。
泼皮看到那太监租了一架飞舟离开,惊讶地说,“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好事儿?本大爷游手好闲,不知道爷相没相中我?”
杨暮客指着边上,“摊子还没开张,边儿上候着去。”
嘿嘿嘿。那泼皮憨笑着站到一旁,看着孔武有力的季通,他也不敢造次。
杨暮客继续朗声道,“贫道资助人去垦荒种田,不为其他,只为匡扶人道。妖邪作祟,我人道苦不堪言。神官无人供奉,沦为野修,何其悲惨。尔等若是信封了那不应的神道,不若重归官祠神道之下。人神协作,还这世间朗朗乾坤。”
泼皮似是被杨暮客请来的一样,大声问,“那道长资助我们,我们要付出什么?”
杨暮客眉毛一挑看了眼玉香,朗声答他,“贾家商会,自是生意为先。不能白白让你们占了便宜。你们若占了地,不好好耕种,不好好敬奉神祠,便枉费了贫道心意。贫道与怀王交好,日后怀王便是贫道的协作者。尔等耕作五年之后,除去赋税之外,要有一成收入交于怀王所修道院。交足了两倍借贷钱财,自此两清。”
渐渐人越聚越多。那泼皮身后排了长长队伍。
玉香小声说,“道爷这算不算撒谎?”
“贫道不曾撒谎。只是把宴席上那些贵人的话,换了一个方式说出来。北方之地总要有人耕种。他们能买,我为何不能买?我不会留在罗朝占地,把钱借给这些苦哈哈,而后两倍收回来。这生意不比他们吃独食来钱快?”
这话边上之人听的真亮。众人皆是明白了这小道士究竟是何意。
马上就有打听事情的狗腿子赶回去报信。这小道士忒不是个东西,竟然把筷子伸到我们士人碗里来了。
什么做功德不求回报,你这道士比我们士人还要鸡贼。
其实杨暮客心中也没谱,这事儿成不成,都无所谓。重要的是他这么干了。那些士人定然有人要学着干。功成不必在我,功成必然有我。
正午时分,京都府衙的人比户部衙门来得还要快。马上就有捕快维持秩序。
户部司的人赶到后,与杨暮客交谈一番。户部管事说大可道长有些想当然,钱财虽不多,但当场结清实在麻烦。应先将名册作好,账簿需要记录明晰,最后一齐结账。诸多细节杨暮客听了头大,事情交代给季通和春风去办。他跟玉香躲了起来。
玉香把天地文书递给了杨暮客。
杨暮客看她,“给我这东西作甚?我没地儿装。”
“您拿着,大小本来就随您心意变幻。”
杨暮客拿到手中,那玉书变成了一块玉佩。他嘿嘿一笑,“早不给我?”
“早时候也给不了您。您身上法力不够,这东西变幻不了。”
杨暮客叹了口气,“现在我也用不着。”
玉香却说,“用得着。当下罗朝没有了国神。那些神官可不会应您,都等着新任国神即位呢。您拿着这个物件,便有了唤神的凭证。”
杨暮客听后讶然,“贫道唤神作甚?”
玉香叹息一声,“婢子以为,您出来做功德,是要除邪祟。但没成想是办买卖。您是怎么想到的?”
杨暮客得意地说,“那告示里说,官家在抓放贷的。那民间现在谁还敢放贷?我敢……”
玉香摇摇头,“您可当真是胆大包天。”
杨暮客才反应过来,“除邪祟?京都哪儿来的邪祟?”
“昨儿护城大阵关了一刻,阴间跑出来不知多少邪鬼。天上降下了些许灵炁,亦是有人入邪化妖。您若去帮忙处置,可有得忙活呢。”
嘶。杨暮客咬牙问她,“这事儿因果算不算到我们头上?”
玉香翻了个白眼,“您说呢。”
“愣着作甚,赶紧找邪祟去啊。”
玉香噗嗤一笑,“那您一个人小心点儿,婢子挑远的先去处置。”
杨暮客看着玉香身影黯淡,消失在阴影之中,颠了颠手里的天地文书。这东西若是能用就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