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子给正阳国神敬香之后,独自一人来到了院子里。
院子中有一架竹马。
竹马有些年头了,又旧又破,但一直没丢。
太子看着竹马,好奇地坐上去。心无旁骛地摇着。快乐,有时候很简单。
亲随太监找了许久,才看见树后面摇竹马的太子。
“我的爷。您怎么还在这儿呢。天这么冷,别冻着哟。”
太子憨憨一笑,“好玩。”
“爷。您还记着这是谁的东西不?”
太子摇晃着说,“这是我给怀儿亲手做的。但是我一直没见他玩过,那就我自己玩吧。”
亲随太监给边上人使了个眼色,两手在肩膀比划一下。边上人赶忙去找厚衣裳。
“爷……宫里圣人传信,说晌午表现不错。等一会儿宫中大家过来教你明儿该说的话,您还得一字不差地背下来。”
“大宝。我能不学么?长篇大论的,背起来好难。有什么话,你替我去说不就行了。”
“哎哟。这事儿奴婢可替不了。”
太子苦笑一声,“何苦难为我这病人。怀儿撺掇出来的事情,还得我这当爹的来帮他。”
亲随太监谄媚地说,“谁叫您是咱罗朝的未来人主呢。”
太子长叹,“得病之前,心心念念想要去当人主。但自从病这一场,却生了疲惫之感。你们都说我丢了魂,我却觉着我是得了新生。看事情,比以往通透。你说,你是喜欢原来那个太子,还是当下的我?”
“爷什么样婢子都稀罕。爷就是婢子的命。”
“你们啊,怕是没有一句实话。把我当做傻子来糊弄。”太子冷眼看着名叫大宝的亲随,“我是丢了爽灵,丢的是禀赋,不是智慧。与朝中大臣说话,你们一字一句都研究好了,让我背下来。这人主究竟是你们要做,还是本王要做?”
大宝也哀怨道,“婢子该死,婢子不该多嘴。但当下事情都是圣人安排的。”
“我越发觉着过去是迷障了。总是想跟着圣人作对。想来这样的禀赋不要也罢。且学吧。过些日子,圣人换我来做,父皇也不愿再教我了。史书里写了桩桩件件争权的恶果。你这两日给我念书,也该记下。莫要自食其果。”
“奴婢明白。”
胎光是命之根本。若无胎光,就是行尸走肉。如奴户一般。
爽灵是命之禀赋。与天地沟通,学而知之。
幽精是命之性向。或喜清淡素雅,或喜花红柳绿。定下了爱恨情仇。
太子丢了爽灵。所以时时叩拜正阳国神。费麟保下他与天地沟通之能,重造新神。所以太子有时看起来行为幼稚,但过往所学并未忘掉。他明白规矩,明白道理,就是欠了行事尺度。
多年来,未失魂的太子笼络了那么多宫中内官。他们可见不得太子痴傻。他们比谁都急,哪怕重新倚靠圣人都在所不惜。一群自诩贤臣的人也替太子着急。但那些贤臣见不到太子,就不停地发送信件嘘寒问暖。
这不,最关心太子的林啸来至京都,准备接任京都太守。他下了船直奔东宫而去。
林啸是心怀改革意愿的大臣。他心中知晓太子大多言辞都是画饼给他们充饥。只怕是太子上位后,视皇权公器为私物。
二人在东宫一叙。太子多数时间只是听。但眼神与以往不一样了。似是听进去了,而且细细分析,还问了施政对错。
杨暮客和罗怀在洽泠书院聊到了晚饭时候。杨暮客提议,“既然我等不能从上至下改变奴户困境,那就该脚踏实地的在人间行走一遭。”
罗怀听后情绪激动,“道友说得对啊。骂了一下午世道,却都是光说不练。修行果然就该如道友所说,脚踏实地!”
“嗯。待吃完了晚饭,我们就在附近溜达溜达,看看有没有老奶奶需要我们帮忙,扶着过马路。”
“啊?”罗怀眨眨眼,不解地看着杨暮客。
“总不能饿肚子出门吧。我们家玉香做的吃食比宫里的御厨也不差。定安道友放心,定然合你口味。”
罗怀无奈地闭上眼叹口气,这紫明道长当真是一个古灵精怪的人。
吃完了饭,玉香凑到杨暮客耳畔小声几句。说能走得远一些,她在后面照看。杨暮客问她,那谁来照顾小楼。玉香说蔡鹮帮忙照看。
于是乎杨暮客随着罗怀出了街。
有怀王作陪,那些侍卫明事理,并未跟上。
寒风吹过,来香酒家的门口站着许多讨要剩饭剩菜的穷人。他们端着碗,排成队。酒家里的店小二拿着水瓢分发泔水。
两个道士走过,杨暮客调用仅有的一丝法力,掐迷魂咒。把泔水桶变成了精美的肉汤。随着法力而去的,还有一丝阳气。让那些排队的人身子暖和许多。
走远了之后,罗怀不解地问。“紫明道友若想帮助那些穷苦人,就该大方施舍。只是用迷魂咒,未免也太过儿戏。”
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抽抽清鼻涕,“贫道是他们命苦的罪魁祸首么?”
罗怀摇头。
杨暮客再问,“贫道是管着民生的父母官么?”
罗怀再摇头。
杨暮客抬头看天,“贫道送他们一场梦,知生而美好。我没能耐改变他们的境遇,就让他们苦中作乐一次。”
罗怀心中憋着一口气,难受至极。这京都是他家,家中丑陋一面被道友看得清楚。但他也没有本事改变。
俩人继续往前走,不远处办白事的队伍吹吹打打。罗怀拉着杨暮客走到了巷子里,盯着前方的队伍。
罗怀哼了一声,“大晚上扛着棺材游街,好一个忠贞不二的直臣。”
杨暮客用袖子擦擦鼻涕,“这就是当堂撞死的那位?”
“还能有谁?既是撞死在了宫里,定然要大摆排场,求个好名声。”罗怀说着面色阴沉,“明明是一个贪权恋栈的狗贼,却定然要在史书上留名。”
杨暮客坏笑道,“不若招来城隍问问,那人魂儿何去。若真是一个鬼祟,放任他几天。怕是能把自家祸害个底朝天。”
罗怀皱眉,“未免太过歹毒吧。”
杨暮客揣着袖子说,“有权不用,过期作废。真让这样的人得了名声,其家传名久远,未来旁人拿着此事来嚼你罗氏的舌根子。一个奸臣,被描画成了忠臣。那就世道公平了么?”
罗怀咬了下牙,“是也。谁人都能当做榜样偶像。独此以死相逼,图身后名的混账不行!”说完罗怀掐诀唤神,招来了城隍司判官问明详细,说那人之魂被收在宫中,还未处置。等其丧期之后,自然会飘到城隍司报到。
礼部员外郎齐癸家中办白事,一堆人哭嚎不停。来往大臣接踵而至。
礼部侍郎彭沅作为好友招待四方人,拉住了前来吊丧的户部户政司司长说着悄悄话。今日晚上莫要走,户部尚书家中有宴。
戌时,杨暮客和罗怀在外头吃着寒风。礼部尚书家中却灯火通明。
宴席摆在园中,暖炉排排而坐。在座之人无不是当今朝廷的高官。
礼部尚书居中笑道,“当下怀王提议修律。就是要逼迫我等世家退让。北方大乱,南方诸多郡县瘟灾。我等士人或多或少,都遭大难。这便是圣人对我等的试探。此路决计不可让!怀王不是骂我等吃人么?欲想将我等比作畜牲。能教出这样人子的太子殿下。想来也对我等世家记恨已久。诸位,今冬过后,太子登基。我等一定要聚团取暖,不能自乱阵脚啊……”
“尚书大人所言极是!”
“我等定然要相互帮持!”
礼部尚书得意地看着众人,“今日老朽特意准备一场雪婴宴。大家尽情享用。”
雪婴是什么?就是奴户诞下的白化病孩子。奴户近亲繁殖,患有先天疾病的婴儿极多。但若欲想凑足数目,招待宴会众人,定然不是一家豪族提供。
户部尚书家的后厨婴儿哭喊声不停。一个个饿的嘬大拇指。
几个妖人瞪着绿油油的眼珠子听闻婴儿哭喊找了过来。
杨暮客追着罗怀步伐,跟着前头的一个妖人。那妖人已经神志不清。被两个道士这样跟着都不曾发觉。
罗怀问杨暮客,“道友。你说这样的人,我罗朝现如今有多少?”
杨暮客琢磨了下,“怕是也不多。挨个士族家查一查,很快就能查个干净。”
罗怀听后怒火中烧,“可就是不能查!当真气煞我也。”
两人来至了户部尚书门前,耳聪目明的他们自然能听见里面宴客之声。
那个妖人已经爬墙翻了进去。
罗怀准备掐穿墙术进院子里,看了杨暮客一眼。察觉杨暮客一动不动,好奇地问,“道友不进去么?”
杨暮客苦笑。咋进去?贫道哪儿有法力进去?消耗寿命去借灵炁?贫道才不干哩!于是默默摇头。
罗怀站定想了一下,躬身作揖。“果然还是道友思虑周全。若是我等进去,怕是那尚书以为妖人是我罗怀安排,事后定然大书特书,将我罗怀说成是一个可操控妖人的妖道。我等应该隐匿起来,看他们好戏。正如道友放任鬼怪归家一般,让其自讨苦吃才好。”
杨暮客搔搔发髻。这也能说通么?借坡下驴,他便劝诫罗怀道,“道友说得不错。他们是该自讨苦吃。但那隐隐婴儿哭声听着令人心焦。”
罗怀掐着穿墙术就进了尚书府大院。
杨暮客独自站在后街,左瞧右看。却不见人跟着。想来玉香就在不远处。他无奈感慨,似是自言自语出声说道,“世道果然艰难,人道果然不公。修个屁的天道。不清?还谈什么天道!”
罗怀领着土地公,土地公操控着猫猫狗狗驮着那些婴儿篮子从墙里面走出来。
杨暮客皱眉看着那些篮子里的白化病患儿,又开始发愁。这罗怀救出来这么多孩子。可怎么办呐。那尚书家臣打死那些妖人后,发现了婴儿不见了。这还猜不出来是谁干得吗?愚蠢!
正当杨暮客要批评教育罗怀的时候。天地变幻。
一只七彩果蝇携着五色霞光来至街面。
那果蝇庞然大物,一只前足就占满了整条街道。
无数复眼盯着杨暮客。
“紫明上人批驳我天道宗,妾身前来论道!”
杨暮客倒抽一口凉气,干啥?论道?你一个合道大修,跟我这感炁的小道士论道!论你奶奶个腿儿!
但杨暮客依旧正身掐子午诀浅浅一揖,“企仝真人修行已久,贫道入门时间尚短,非你我论道之时。”
“那便请上人收回方才所言。清与不清,皆要修天道。”
杨暮客皱眉。一咬牙,“贫道与贵宗门锦旬真人有约,不若企仝真人也与贫道定下约定。待贫道与锦旬真人论道之后,定然与企仝真人履约论道。”
“妾身记下,与上人相约。来日论道。”
说完果蝇消失不见。但五色霞光依旧留下。
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停止了运转,罗怀还掐着穿墙术,张着大嘴似是要说些什么。土地公高高兴兴,引领着一众猫猫狗狗。
五色霞光似是组成了一行字。
“不可足其所求,不可任水满盈。半弧之数,以盖天下。”
杨暮客皱眉,此字何解?这是九景之法么?似是而非。当初与至今进入九景之门并非这般模样。细细品读那五色霞光组成的字。再分析企仝所作所为,似是一直吊着那些江女的胃口。
杨暮客心中恶心至极。这等学说像极了决定论,限制发展速度,避免过早灭亡。把自己的想法拔高到了造物主一般,狂妄!世上哪儿来的造物主。
敕令。上清!
五年寿数支出,唤来天地灵炁。五色霞光消散。
“紫明道友,果然救出来数百孩童。好大一桩功德!”
杨暮客一巴掌拍在脑门上,“这些孩子你准备怎么处置?送哪儿去?孩子丢了,那尚书要在京都里掘地三尺,找不到,就要找到你罗怀头上去。事情还是要坐实了你罗怀是个妖道!”
罗怀愕然看着杨暮客,是啊。要怎么办?
杨暮客指着土地公,“你显灵!明白了么?”
“是是是。小神显灵救助孩童免遭妖人吞噬。”
杨暮客这才松了一口气瞪着罗怀。
罗怀讪讪一笑,“这……定安毕竟才下山不久。诸多事情想得自是不如紫明道友周全。”
忽然间东方的天金光一闪,杨暮客又听见了一声钟响。
企仝真人在洞天里高呼,“祭酒大人,你我有约。只要妾身帮助紫明上人成就人身,你就保我洞天安稳落地。”
金色大鹏口衔一个金球,光照天极,声传万里,“你以老欺幼。我师弟才得人身,你便要与其论道。不若你我先论一场。看看是你这虾元异种修的道恒远,还是我这龙元异种修的道长久。”
“紫明上人批驳我天道宗之道。妾身身为天道宗旁门护法,职责难免。请祭酒大人见谅。况且我未伤紫明上人。”
金色大鹏展开翅膀用喙尖搔搔羽毛,传音道,“可我师弟支出寿命解开你留下的术法。”
“妾身这就准备延寿之物。”